阿嬗在做什麼呢?阿嬗在生氣嗎?畢竟自己說了那般無禮的話,還跑出去一整夜,生氣也是應該的……
和阿嬗道個歉吧,總歸是自己太魯莽了。再給阿嬗買軟酪,還有茶葉。
阿嬗,阿嬗……他此刻好想阿嬗,他其實一直都很想阿嬗,隻是之前他不得不去顧漆凡,隻是他之前不知道怎麼麵對阿嬗……
阿嬗……阿嬗……
那扇終年半開的木門,被猛地推開來,發出了沉悶的聲音,響徹在寂靜的四方宅,回響在孤寂的薑午後山。
阿嬗聞聲轉過頭,發現是大喘著氣的尉遲皞。尉遲皞走過平橋,走上台階,走到了自己麵前。
阿嬗仍坐在客堂。見尉遲皞回來了,才起了身。
尉遲皞的個子很高。現下筆挺地站在阿嬗身前,目光灼灼。
阿嬗看著那灼灼的目光,不住地恍惚起來。
“用過飯了嗎?”見尉遲皞搖頭,阿嬗說道,“那你先洗把臉,我去給你做碗麵。”
“阿嬗!”
“嗯?”
阿嬗側著身,回過頭,重新看向尉遲皞。
“……那個,用這個湯做麵吧。”
“你一宿沒進食,還是做碗素麵,清淡些吧。”
“哦,好……阿、阿嬗!”
“嗯?”
阿嬗又被尉遲皞喊住,仍是側身,回頭看向他。
遇雲蒸照雲蒸,遇霞蔚照霞蔚。如此,尉遲皞便也被那泛不起波紋的湖麵照了進去。
以得心安,亦得心亂。
“……阿嬗,對不起,我之前說話不該那麼大聲那麼無禮,我也不該就這麼跑出去害你等我一晚上。”尉遲皞抿嘴,“然後,還有就是,那個,我、我想要……”
“你想要什麼?”
“我,我……我想要你誇誇我!”
阿嬗看著尉遲皞抬來的目光,愣了愣。
隨後,阿嬗抬起手,摸了摸尉遲皞的腦袋。
“這次比試,做得不錯。”
尉遲皞低下頭,好讓阿嬗摸得更容易些。
其實一開始心裡想的,是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明顯,多顯得沉穩些。但是阿嬗在眼前,阿嬗的手摸在自己的腦袋上,阿嬗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尉遲皞終究是沒能忍住。
五條尾巴甩得起勁,抿著嘴的臉上儘是歡喜。
“好了,去洗臉吧。”
“好~”
尉遲皞吃了麵,就被阿嬗推回屋裡補覺。
醒來的時候,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總之天還亮著,肚子已經餓了。
尉遲皞拖著六條尾巴。他現下是六尾狐狸了,一隻很餓的六尾狐狸。
“阿嬗……”尉遲皞喊不大聲,可憐兮兮地拖著尾巴、捂著肚子,試圖找阿嬗,“阿嬗,我六尾了阿嬗……嗚我好餓啊阿嬗……”
尉遲皞聞到了香,是桂花糕的香味。說起來,這日子又入了秋了。
尉遲皞循著香,感覺視線不穩,感覺腳底輕飄,就這麼一路飄到了客堂。
“嗯?應佚……你怎麼又來了?”
應佚“啪”一下合上了扇子,氣呼呼地說道:“你這隻小狐狸崽子忘恩負義!沒我能給你送桂花糕嗎?!”
尉遲皞坐在案幾邊,抓起一個桂花糕往嘴裡送去,含糊道:“算你有良心。”
“我?!”應佚拿著扇子點點尉遲皞,又哆嗦地點點桂花糕,嚷道,“阿嬗你評評理!”
手裡的桂花糕還沒啃完,尉遲皞又抓起一個,眨著倆大眼睛,也看向阿嬗。
阿嬗啜了口茶,淡淡道:“他是睡了兩日的,這會兒尚未清醒過來,你同他較什麼勁?”
應佚看著那倆又朝自己眨巴來的大眼睛,隻得把委屈和不甘統統咽了下去。
“嗯?”尉遲皞咽下嘴裡的桂花糕,“我睡了兩日?”
應佚搖著扇子,淡淡道:“是啊,兩日。”
“對了阿嬗,我有六尾了!你數數?”
尉遲皞扒拉著自己的尾巴,捧在懷裡,往阿嬗遞去。
阿嬗點了點頭,應佚替阿嬗淡淡道:“加加油,努努力,很快又能挨雷劈了。”
“……嗯?!”捧著尾巴的尉遲皞,疑惑地又看向了應佚。
阿嬗問道:“漆凡現下如何了?”
應佚答道:“漆凡如今在尉遲府,給小六當侍衛。我看他做得挺好的,就沒讓他來了。”
還捧著尾巴的尉遲皞連忙問道:“嗯?阿嬗你要讓漆凡上後山?”
“嗯。漆凡幼時,他母親病重難醫,有行將就木之勢,我與應佚便想著,將漆凡帶上後山照拂,但漆凡自己不願,漆凡母親也未允,便作了罷。如今他母親辭世,我便讓應佚去問問,他是否有意再上後山。不過,皞既已讓他去了尉遲府,且讓他先呆上一陣罷,若有需要,再上後山便是。”
尉遲皞放下尾巴,木愣地往嘴裡塞去一塊桂花糕。還好還好,若不是陰差陽錯截了胡,這山神大人唯一弟子的名號,可就要不保了……
雖然自己拿漆凡當知友,可這名號,尉遲皞實難割舍。
他知道這不該,況且日後,若又有像漆凡那般日子淒苦的狐狸呢……阿嬗是薑午狐族的山神,終究不是他一隻狐狸的阿嬗,他身為弟子……也僅僅隻是弟子而已。
可自己真的甘心,隻是弟子嗎?
這些年,他想過改變,可是他改不了,他想過收斂,可收斂了隻會更甚。
他是弟子,就是兒子;阿嬗是師尊,就是阿娘!兒子覬覦阿娘,齷齪!
齷齪……夜裡的尉遲皞睡不著,翻身把自己悶進了被褥裡。
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曾經那些陪著阿嬗就好的簡簡單單的心思究竟去哪兒了?!他從想念阿嬗,變成了想念阿嬗看自己的目光,想念她身上的涼意和清冷的聲音……阿嬗的發絲被風撩撥的模樣,阿嬗的手握在筆杆上的姿態,阿嬗舞劍的細腰,阿嬗貼上杯沿的薄唇……
尉遲皞的手指點在了自己的……瘋了瘋了瘋了!齷齪!趕緊睡吧你!
阿嬗見尉遲皞最近幾日有些疲態,想著是他剛比試完,又多了一尾,消耗過多太過勞累,便讓他歇息幾日,沒有再讓他練劍修煉。
無事可做的尉遲皞去了前山,會跟金麟兒和賀年上街走走,或是回尉遲府擠兌尉遲嫤,了解了解尉遲嫤和漆凡的近況。
偶爾尉遲皞還會去找應佚。應佚不搭理他,他就在應佚的家門口練琴。應佚遭不住,摁住他搖頭晃腦的如癡如醉,陪他看看天,看看雲,吹吹風,曬曬日光。
尉遲皞還去了尉遲欽的府上,看望看望尉遲欽,告訴他自己拿了比試的魁首,還有家裡和薑午最近發生的事情。
當然,也告訴了賀宵。
尉遲皞吐出了桂圓核,忽而又猶豫道:“這些,賀年怕是都已經說過了。抱歉,我……”
賀宵搖頭,道:“賀年性子腆靦,平日我們說上十句,他也憋不出一個聲兒來。搬入薑午後,書信更是寥寥。”
“那我再多給你講講賀年的事兒吧?”尉遲皞說罷又是一愣,他想起金麟兒對賀年的避之不及,又想起賀年對金麟兒的窮追不舍,張了幾次的嘴,終究還是尷尬道,“我還是講講薑午的事兒罷……”
賀宵一笑,點了點頭。
他們都沒有再提起尉遲欽,像是什麼禁忌。
可這裡是尉遲欽的府邸,那間沒多遠的屋子裡就掛著尉遲欽的畫像,擺著放著尉遲欽狐丹的匣子。
尉遲皞越說越起勁。而在賀宵微微抬頭去確認時辰的一瞬,尉遲皞又猛地停了下來。
猝然的安靜,猝然的無言。
“賀姐姐,我該走了。”
“嗯。”
“我、我會常來看你的!”
賀宵又是搖頭,道:“這兒離薑午有些路,你常來是會不便。”
尉遲皞還想開口,可他頓了頓,點頭應下了。
尉遲皞走後,賀宵推開了一扇半掩的門。
“怎麼輪到你把自己困在這府邸裡了?”
院牆上,豺狼起身一躍而下,朝沒有應答他的賀宵走去。
他叉著手靠在門扉上,看著一屋子的兔子燈。
做得算好的,做得不算好的。
賀宵將躲在兔子燈之間的兔子撈到了懷裡,輕哄著它。
豺狼那滿是皮毛的手搓了搓自己本就亂糟糟的頭發,同樣滿是皮毛的腳不住地踩在地上。
“你,也彆太難過……嘖,怪這小子總是一意孤行,打個架都不願意叫上老子。要是老子在,什麼這個城那個城的,都給他打下來!”
“他擾了凡間命數,以命相償,是為世間……”
“狗屁!所以說你們這些做仙神的就是麻煩,這規矩那規矩,都麻煩!”豺狼看著賀宵的背影,又抓了抓手臂上的皮毛,“老子不會說話,又被那幫畜生塞進土狗的身子裡好幾年了……總、總之,你彆太難過,尉遲欽那小子的轉世,老子在凡間,會幫你找的。不過他要是氣運好,又投胎到了薑午做狐狸,你記得告訴老子一聲……”
“不必。”
豺狼看著賀宵的背影,看著她平靜來平靜去的樣子,終於還是忍不住大罵道:“你和那小子這麼多年,最後落得這場麵,你甘心?反正老子不甘心!你不要找他,老子要找他!老子還有好些賬沒同他算呢!”
“豺狼!”
“老子是妖魔,老子才不在乎你們那些條條框框,老子隻知道老子的兄弟死了,老子的弟媳婦哭得眼睛紅彤彤的!老子走了!”
賀宵追去兩步,卻見豺狼又幻了原形翻過院牆。她看著四下垣牆,恍惚著。
豺狼也好她也好,第一次見尉遲欽,都是在那院牆之上。
她是被琴音引來的。可她未見過那府邸的主子,貿然登門也有失禮數,便想偷摸著翻上院牆瞧個兩眼。
對方彈得入神,她聽得亦是入神。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對方抬著頭,淺笑著看自己豪邁的有些不那麼雅觀的坐姿。
賀宵彆了彆視線,挺了挺脊梁骨,輕咳一聲,居高臨下道:“新來的,彈得不錯。”
新來的頷了頷首,應下那句誇讚。
“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薑午尉遲欽。”
“群海賀宵。”賀宵也拱了拱手,隨即起了身,又道,“天色已晚,後會有期。”
尉遲欽沒來得及道彆,賀宵翻身便逃了。尉遲欽抬頭看了看尚早的天,無聲地笑了笑。
尉遲欽搬來的一個月後,他察覺到視線,停下步子抬了頭,又在院牆上,瞧見了正一臉新奇的趴著往裡張望來的豺狼。
尉遲欽身邊的賀宵蹙了蹙眉頭,一時無言。
“是我的門做得太小了,才總被當作擺設。”
“……”
賀宵撇開頭,看尚早的天,看向他們打招呼的豺狼,就是不看繼續不依不饒地將視線落在自己身上的尉遲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