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皞和漆凡遠遠地就看見了那扇破門大敞。
漆凡感到異樣,連忙跑了過去,尉遲皞跟在其後。
又是漆橫和漆橫的小弟們。幾隻雄狐狸正為難那位雙目失明的老媼。
漆橫哂笑道:“喲,咱們的啞巴公子回來啦?”
漆凡沒有搭理漆橫。他推開了那些小弟,扶起倒在地上的母親,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漆凡家裡本就沒什麼物件,現下被漆橫他們一通亂砸,破爛不堪的本相更被展露無遺。
“阿娘,阿娘你怎麼樣?”
老媼抓到了漆凡的手,連忙問道:“凡兒,他們說你搶了什麼聖水,這是真的嗎?你快還回去,快還回去!”
“阿娘,我……我……”
這該怎麼解釋……這沒法兒解釋……
他確是搶了。
被他搶的,知道他搶的,都在這兒……
於是,漆凡垂著頭,看著老媼抓著自己的手,沒能應出話來。
尉遲皞開口道:“伯母,你彆聽他們瞎說!那就是瓶水,是我要送給漆凡的,不是漆凡搶的!”
老媼循聲,抬了抬根本看不見的眼睛,小心問道:“真的嗎?”
“真的!”
尉遲皞明知她看不見,可還是點了點頭。
老媼又去尋漆凡。
就一次,就這一次……漆凡咬著牙,點去了頭。
“阿娘,我沒有……阿娘對不起……”
老媼默著,良久,才說道:“凡兒,阿娘知道,是阿娘拖累了你……”
“不是的阿娘,阿娘你彆這麼想……”
“是阿娘教不好你,阿娘隻會打罵你……阿娘知道……”知道這不對,知道這不該……可她就是這樣被教大的……
她離開漆家,決意獨自拉扯漆凡,不讓自己受過的苦再讓漆凡受一遍,也要漆凡明白,為狐為仙,什麼該做,什麼該不做……可她儼然成了另一個漆家,卻又不像漆家那樣,至少給漆凡一個衣食無憂……
她慶幸漆凡長成了一隻好狐狸,也心疼漆凡長成了一隻好狐狸……
坐在床邊的漆橫不耐煩道:“都敘好舊了吧,是不是該招待招待我們啦?”
尉遲皞語氣不善,道:“漆橫,你彆太過分了!”
漆橫無辜道:“過分,我怎麼過分了?我實話實說罷了,哪像你啊,睜眼說瞎話!哎,七公子,漆凡是給你什麼好處了嗎,讓你這麼三番五次地幫著他,還讓你替他扯謊?他給你的,我出雙倍,你也幫幫我,怎麼樣?”
“你個瘋子!”
漆橫仰著頭大笑起來。而後他抬了抬手,示意小弟們動手。
“都給我往死裡打!”
晦暗擁擠的屋子,這便亂作了一團。漆凡扶著自己的母親,想跑出房門,尉遲皞擋在他們背後,給他們殿後。可是大門口還有兩隻狐狸守著,要對漆凡和漆凡的母親動手。
漆橫拔出佩劍,尉遲皞喚出長吟。琴弦先撥,震出巨響。
也許是太暗了,也許是太亂了,總之漆橫的劍刺進了老媼的腹部。
“阿娘!”
漆凡撕心裂肺地喊著,想要捂住傷口,可惜徒勞。
小弟們終於住了手,他們根本沒想要鬨出性命。
尉遲皞怒道:“漆橫,你瘋了嗎?!”
漆橫也慌了,他亦沒想過要鬨出性命……他隻是想嚇唬一下漆凡,想對付一下漆凡,可不知道怎麼的,那個老媼突然撞在了劍上……不,他誰也沒想對付,誰也沒想傷害,是尉遲皞,是尉遲皞!是尉遲皞那一聲琴音,害得他沒握住劍,刺到了老媼!
漆橫猛地抬起頭,對上了尉遲皞的視線。握著佩劍的手在顫抖,臉上是猙獰。
“是你!”漆橫指向尉遲皞,“都怪你,都是你的錯!要不是你,我不會拔劍!是你先拔劍的,我是怕你要殺我,我才拔劍的!”漆橫哆哆嗦嗦地往後退去兩步,繼續聲討著,“是你,是你!是你逼我的!要是沒有你,我不會這樣!憑什麼你又是狐主的兒子,又是山神的弟子?!你、你看什麼?”漆橫注意到了漆凡的目光,又猛地把手指指向了漆凡,“你有什麼好委屈的?我阿爹對你們娘倆還不夠好嗎?這些年要不是有我們接濟,你們早就餓死了!一個瞎子娼婦,一個啞巴野種,該當死了才是!你也是,什麼七公子,什麼唯一的弟子,該當死了才是!”
小弟們也知道漆橫現下該是瘋了,不斷地往屋子另一邊靠去,試圖和漆橫撇清乾係。
“凡兒……”
漆凡連忙應道:“阿娘!阿娘我在,我在!”
老媼緩了口氣力上來,艱難道:“凡兒,阿娘知道你如今有了本事,但本事,不能拿來行惡……記著,你隻是你。乾乾淨淨地來,昂然挺立地活,再乾乾淨淨地走……”
漆凡哭道:“阿娘,我知道錯了。我是搶了,我搶了七公子的朝聖水……對不起阿娘,兒子沒本事,兒子沒能拿魁首……”
漆凡捏著那瓶朝聖水,掙紮著,還是想把它打開。可老媼胡亂地抬著手,搖著頭,製止著他。
“阿娘,我跟七公子說好了,這瓶朝聖水兒子會還上的。阿娘你喝吧,等你好了,你再打我,我保證再也不犯了!阿娘,阿娘……”
老媼的手垂了下去,微弱的氣息終究還是斷了。她知道自己活不了,知道這世間最是生死不得逆,她沒必要去浪費一瓶神水。
有一灘血淌在晦暗之間,淌到眾狐的腳邊。尉遲皞感覺心都沉了,儘管那一聲聲的“阿娘”再怎麼竭力,心也浮不上來了……
“阿嬗~怎麼想起來找我啊,是不是想……好,我這就去。”
剛從金府出來的應佚,又往漆府趕去。
在漆橫的父親趕來的時候,漆凡的母親已無力回天了,隻有不知所措的小弟們還圍在屋子內外。漆橫一早就發了瘋一般地逃了出去,漆凡亦發了瘋一般地追在他身後,而尉遲皞追在最後麵,攔不住漆凡,插不上手。
漆橫一邊喊叫著一邊狼狽地揮著佩劍,漆凡一邊大罵著一邊拚命的揮著斷劍。有狐狸被吵嚷鬨了出來,見到這陣仗,又連忙把腦袋縮了回去。
在漆橫父親替自己的兒子受下漆凡一劍的時候,他單手握住了劍身。尉遲皞趁機上前拉開還在發瘋的漆凡,卻怎麼都沒辦法完全製止住他。
漆凡咆哮道:“你殺我啊!你把我也殺了啊!你殺了我這個野種啊!你個廢物,有本事你今天殺了我!憑什麼?!憑什麼啊!我隻有我阿娘了,你們還要怎麼樣?!我阿娘自毀狐丹散儘修為,一百多年了,夠了吧?該夠了吧?!”
漆橫躲在父親的身後,哆哆嗦嗦抱著佩劍。尉遲皞覺得漆凡是在向漆橫發問,又像是在向漆橫的父親發問,可到底是漆橫還是漆橫的父親,這會兒也沒那麼重要了……
漆凡一腳踹在尉遲皞的膝蓋上,吃疼的尉遲皞這就鬆了力道,讓漆凡掙開了自己的束縛。
漆橫此刻嚇得已是腿軟,無力地倒在了地上。他看著為了保護自己而被漆凡撲倒的父親,發顫著,無措著。
漆橫父親抬抬手,想安撫他。可漆凡惡狠狠地看著他,眼裡布滿了血絲和憤恨,根本沒把那隻手當回事,抬起拳頭儘數掄在他臉上。
漆橫見自己的父親被打,爬起來想製止;尉遲皞不想讓漆凡再這麼發瘋下去,動身也想製止。但漆橫父親開了口,不許其他狐狸上前。而漆凡仍是不管不顧地,隻顧著抬起拳頭、砸下拳頭。
他不知道眼前的狐狸究竟是誰,不在乎眼前的狐狸究竟是誰,不想管眼前的狐狸究竟是誰……他隻想就這麼瘋下去,等他的阿娘來製止他、來揍他,來給他講那些不能填飽肚子的大道理……
“都彆攔他,這是我欠他們母子倆的……是我欠你阿娘的。”
漆凡反而沒再像剛才那般的發瘋,他大聲哭嚎著,揪著漆橫父親的衣領子,問道:“為什麼啊?我阿娘到底做了什麼喪儘天良的事情,你們為什麼非要她死不可?!”
“你阿娘的事情,我很抱歉。如果你要報仇,那便向我報仇吧。我的兒子殺死了你的母親,你向他的父親報仇,是理所應當的。”
漆橫的父親遞上自己的佩劍。漆凡猛地抓了過來,雙手握緊劍柄,對準了他的喉嚨。
先殺了他,再殺了自己……對,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
“漆凡!”尉遲皞喊道,“你想想你阿娘,她不會願意看到你這麼做的!彆為了幾隻畜生,把自己的命搭上!”
“我阿娘就是我的命!阿娘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了!”
“那你死吧!你下去找你阿娘的時候,看她氣不氣你!”尉遲皞見漆凡猶豫,繼續說道,“你還記得你阿娘說的嗎?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走。漆橫的罪孽,等他死了自有天道找他算;咱們活咱們的,而且要活得比他們好!”
漆凡的手再捏了捏劍柄,他哽咽道:“可我阿娘……我阿娘她……”
“你阿娘,她還在家裡等你呢。我們一起去回去,回去好好安頓她,彆讓她走得不安心。”
漆凡咬著牙,終究是甩開了劍,從漆橫父親的身上起來,往身後的尉遲皞走去。
漆橫父親踉蹌地起了身,追去兩步,對漆凡說道:“你阿娘終究是我漆家的狐狸,我會好生安頓她,你跟我回……”
“閉嘴!”漆凡回過頭,怒視那對父子,“我阿娘隻是我阿娘,不是什麼漆家的狐狸!不過是氣運不好,跟你們這幫畜生一個姓氏罷了。我阿娘我自會安頓,你們都滾!”
“那你若有任何需要……”
“滾!!!”
那對父子離開了,而漆凡也往自己的家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