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劍,習琴。
應佚給尉遲皞的屋子立了道結界,就算尉遲皞在裡頭鑼鼓喧破了天,外頭也沒誰能聽見。
如此過了幾日,尉遲皞卻不知為何,總是睡不好。
他時而夢見在凡間時遇見的人。
他們有的在質問自己為什麼要害他們,有的在痛罵自己為什麼沒有救他們……要生要死,他們總有各自的說法。
而尉遲皞的說法,他們卻不給說。可那明明是他的夢,是辯解是逃亡是要醒來,偏偏沒有一個能由他心意的。
每每等他掙紮著醒了,屋外灰白混沌,久久亮不起來,更彆提屋內門窗緊閉,伸伸手指,都是渾濁不堪。
他覺得昏沉,但睡不回去,也不敢睡回去。
他在床沿有些頹然地坐著,而後到了長吟跟前。
沒一會兒,他的手,又停了下來,神色肅然。
“長吟,你曾是一位古神的琴,也就是說你的年紀也該有阿嬗那麼……”尉遲皞斟酌一番,道,“那麼久遠了。總之,大嫂說你是古琴!”尉遲皞雙手疊放在桌上,湊近道,“你已是一把成熟的琴了,你得自己主動出些聲兒,彈點好聽的曲子,否則我都不知道再拿什麼去見阿嬗!”尉遲皞等著,可長吟沒有出聲,他又忍不住繼續說道,“咱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用個飯,也不可能再讓阿娘把飯喂到我嘴裡。同樣的道理,你出個聲兒,也不可能次次指望我彈你,對不對?”
這個時候,長吟發出了“錚”的一聲,聲音沉悶,似在不滿。可尉遲皞卻來了興致。
“我知道了!你是之前沒自己出過聲兒,所以不會,對不對?”尉遲皞見長吟又沒了反應,替長吟認可了自己的想法,更是自信道,“你再努努力、加加油!我以前用飯,也是先從學怎麼拿筷子開始的嘛!長吟啊,長吟?”
長吟這會兒,是死活不肯出聲兒了。
“你啊,怎麼上了年紀,跟應佚一樣的臭脾氣?!前陣子,我讓應佚出門曬曬太陽,他偏不,就要躺在屋子裡,怎麼都說不動。你不能學他的,知道嗎?”
尉遲皞等了好一會兒,見長吟徹底不搭理自己了,隻好暫且作罷。
作罷的尉遲皞站起身子,望著窗外的灰白,歎了口屬於即將成年的狐狸的氣,帶著“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朦朧的,混沌的……尉遲皞恍惚著,生出一絲自己還在夢裡的錯覺來。
他收了琴,抬腳走到了門前,走到了院裡,走出了前山,走進了一片新的灰白間。
天,好似終要亮起。
微光和薄霧一並落在那位神的身上。那光隱隱勾出她衣衫下的身形,勾在他心魂,幾分似夢似真。
夢也好真也罷,他總算是,又見到了……
尉遲皞拖著步子,靴底在地上拖出異樣的聲音。阿嬗聞聲抬頭,瞧見了尉遲皞一副疲鈍的模樣。
“一月之期未到,怎麼今日就來了?”
“我想你了……”
“什麼?”
尉遲皞清明了幾分,收起連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哭腔,連忙向沒聽清的阿嬗重新道:“我、我是想,能不能,早點搬進來?”
“可以啊。”阿嬗笑著,淡淡道,“你挑一間喜歡的,搬進來就是了。”
阿嬗端坐著,承著那些金光,連手裡還沒削完的什物都熠熠了起來。
灰白褪去,寐魘已儘……
“有話直說。”
應佚一個激靈,手裡的扇子再搖了搖,斟酌才道:“就是奇怪,你怎麼突然答應沉業,給他謄抄這些書簡了。”
“抄書罷了,又不是什麼難事,隻是枯燥了些。你和白澤都忙,再推脫給你們,也不合適。”
“哦,這樣……”
應佚應得不經心,阿嬗沒有多搭理。
尉遲皞還在來來回回地搬東西,前院、客堂,堆得到處都是。
應佚不耐煩地吼道:“你這是要把前山搬過來啊?!”
尉遲皞不平道:“哪有?!”隨後他又抱著一摞摞的吃食往謄抄書簡的阿嬗湊去,“阿嬗,我買了些茶葉、茶具,還買了些糕點,都是前山最好的!對了對了,我還買來了醪糟!”
應佚不耐煩地提醒道:“阿嬗不愛吃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嬗停了筆,抬眼瞧了瞧。在淺嘗了一口醪糟後,伸了手指戳了戳各樣的糕點,難得寵幸哪個。
“甜了。”阿嬗將那糕點放在了尉遲皞伸出來要接過去的手上,隨後又難得拿起一個,嘗了嘗,又道,“久了。”如此再嘗了幾個,才道,“這個還行。”
“這個是軟酪,今年新出的。”尉遲皞狠狠咽下嘴裡的糕點,道,“阿嬗喜歡,我日後常買!”
被晾在一旁許久的應佚終於忍不住插嘴道:“你不是不愛吃這些嗎?!”
“偶爾嘗個新鮮。”
“……”
除了用的吃的,尉遲皞還買了不少食材來做飯。尉遲皞想著自己畢竟是來拜師的,且上神無需用飯,頓頓讓身為山神的阿嬗做給自己實屬沒有規矩,頓頓自己下山吃飯又顯得有些怪異,便索性自己來做。
“沉業那兒,又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兒?”
“難……”應佚艱難道,“他最多脾性差了點,你也不至於……唉算了算了,說了你又不高興。”
阿嬗收回視線,阿嬗垂了眸子,手上不緊不慢地謄抄著,嘴裡不緊不慢地吐出話來:“終究是我與你相處得少了,你對我也敷衍了。也是,我這脾性,許是厭屋及烏,傷了你的心了,你近些年才總向著他了。”
應佚眉頭一蹙,連忙道:“你這又哪到了哪兒啊。我、我隻是擔心你身子還未好透,尉遲皞那小子又累著你……你瞧,我說了你更不高興了,不說你又……我不說了不說了。”
應佚閉了嘴,阿嬗抄著書。
應佚說不出口。
上次,他偷摸去第九重天,是想去見那雲端之後的天軌。他從未見過,也從未聽過,他想試試。
他想試試,他想知道,阿嬗將來會如何,薑午將來又會如何……他想,窺一次天機。
可不巧,沉業也在。應佚知道自己辯不清,索性道了明。
他以為,沉業不會說的。
“有那隻狐狸在,阿嬗必死。”
“……”
“這一世,已經殺不得了。為了阻止那隻狐狸和阿嬗結緣,我散儘了氣運給他改命,還是沒能阻止。如今過多的命數疊算在他身上,若是死了,下一世,指不定會是個什麼。辦法是有一個,你知道的,但就算條件足夠,你也不會用。我會再想其他辦法,你且繼續盯著他。”
應佚恍惚地猶豫道:“所以尉遲皞的命數,才總是……什麼時候……是他出生時,你告訴我,他、他是……”
沉業默著。應佚沉痛地闔上了眼,深吸了一口氣後,才又艱難地睜開,沒有接著往下說去去。
應佚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他隻記得從雲端傳來的沉悶隆聲,和站在雲端之前的諦君沉業。
他無法接受阿嬗有一日會因這隻狐狸死去,可他也無法……他該怎麼辦,他該怎麼做……到底什麼才是對的,到底什麼,才能被那天、被那天軌認可……
後院一聲巨大的動靜,隨後是黑煙升起。
阿嬗率先起了身,應佚跟在其後。
那一瞬,應佚是祈望,尉遲皞就這樣死掉的。
可尉遲皞隻是狼狽地,從廚房跑了出來。
阿嬗看著還不住往外冒著黑煙的廚房,難得歎了口氣出來。
“我、我是想著,要到用飯的時辰了,做點吃的……”
他還想著,做飯而已,雖沒做過但也是見過幾次的。無非生個火、倒個菜、炒兩下再灑些水,最後看個人口味放些佐料的事情。
直到那灶台冒出煙了,他才發覺這事兒不對。
“今日,你先下山用飯吧,用完了回來收拾乾淨。日後,我給你做就是了。”
尉遲皞來不及高興,就瞧見應佚那扇子憤憤又顫顫地向自己指了過來。
“你要給他做飯?”
“嗯。”
“你要日日給他,頓頓做飯?!”
“嗯。”
應佚收了扇子,狠吸了一口氣,道:“我也要吃。”
阿嬗給了他一個白眼。
“誰吃誰收拾。”
“收拾就收拾!”
尉遲皞丟下還在原地舉著扇子的應佚,小跑著跟上了阿嬗。
他得盯著……是了,他得繼續盯著……
還有阿嬗缺了半縷魂的事情。
他問過沉業,可沉業一邊忖著一邊側了身,隨後搖了搖頭。
他看起來有些沉痛,應佚沒有多加追問。
這半縷魂,會是因為尉遲皞嗎?這半縷魂,帝共真的會送回來嗎?
尉遲皞的魂剛湊齊,阿嬗又是何時……又是他沒照看好嗎?
沉業毫無頭緒,帝共又不可能靠得住。他得想想,想想辦法……
應佚看著追上阿嬗的尉遲皞,再低頭看到了池子邊的倒影。
早讓你好好修煉的,你偏不聽……
已經是遠處的尉遲皞,在阿嬗身邊說了什麼,阿嬗便淡淡地笑了笑。隨後他們拐入拐角,再也不見。
應佚抬了抬腳,追了上去。隻是步子沉重,邁得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