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氣清下卻是隆隆雷聲,不斷奔向那間已經足夠可憐的草屋。
尉遲皞站在門前,一個哆嗦。
“應佚,要是我沒扛下來,你要替我照顧好阿嬗!”
應佚手裡的扇子一頓,頗為無奈道:“以前也是我照顧阿嬗啊……”
尉遲皞好像沒聽到一般,接著說道:“記得讓她彆喝那麼多酒了,得空了就多去陪陪她。她獨自在後山,一定很孤單。”
“就是她不願意讓我陪啊!”
“我覺得也是。”
“……”
應佚氣得給自己搖搖扇子。
尉遲皞此刻根本顧不上應佚的心情。他看著天上,發現天雷已到了自己的頭頂。
早知道這天雷這麼凶,就先去看看阿嬗了……他著實不想兩年前那一彆,成為阿嬗對他的最後一眼。
……阿嬗她,會想自己嗎?
像自己想她那般的想自己……
“凝神,專心!”
那一聲凜肅,比天雷更瘮狐。尉遲皞又是一個哆嗦,竟真就拉回了所有思緒。
尉遲皞撐起一道屏障,準備接下第一道天雷。
應佚說過,天雷會同時劈下真身、元神,且三道天雷所隔不短,是絕對不夠一輪仙力運行周身的。所以在撐起第一道屏障的時候,就要立時第二次仙力運行周身,在第一道屏障碎之前立起第二道。至於第三道天雷,因為前兩次快速運行已是體力不支,就隻能一搏,聚所剩仙力,和天雷硬碰硬。
但尉遲皞的第二道屏障完成得並不好,受了些餘雷,一個踉蹌,凝聚仙力時更是慌亂了些。
仙力不足,第三道天雷多還是劈在了尉遲皞的身上。不單單是身上……是從頭到腳,是裡裡外外,沒有一處落下。
在雷聲退去,尉遲皞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好像要隨那雷聲去到天上一般。
應佚接住了要跌去的尉遲皞,渡了些仙力給他,讓他能好受些。尉遲皞呆滯地看著上空,但上空被應佚的臉擋住了,所以尉遲皞其實是呆滯地看著應佚。
“做得很好。第一次能做到這個程度,已經很不錯了。”
尉遲皞尋到了應佚的目光,張張嘴,氣力竭儘,似在呢喃:“我想見她。”
還有些委屈……
這麼些日子的苦他都不怕,隻是這麼久沒見著阿嬗,應佚也沒提起,尉遲皞不知道阿嬗在做什麼、有沒有向應佚詢問過自己的近況。
那後山,除了應是樹就是應是葉,隻入了冬、落了雪,才在那滿山的淡灰上覆一層白。她究竟看了這樣的景致多久,她為何一直呆在那裡從未離開過一步……
清冷的山,清冷的宅。尉遲皞這兩年想起阿嬗,多還是第一次分彆時,阿嬗轉身走進四方宅不曾回頭多看上自己一眼的背影。
多少次在夢裡,他都想衝上去。可是就算是在夢裡,自己和阿嬗之間,似也隔著什麼。
他過不去,阿嬗不願來……
應佚緩聲道:“等養好了,再去見她吧。”
嗯,對,自己現下這副躺在應佚懷裡的模樣著實有些丟狐。還是等養好了,再去見她……
尉遲皞昏了過去。趕來的狐主和狐主夫人看著尉遲皞,全是心疼。
其實,早在半月前,狐主夫人就捎了信來,想讓狐主幫著尉遲皞扛天雷。可回的信裡,是尉遲皞的回絕。
尉遲皞記得,多年前,他和尉遲嫤還在隻會纏著阿爹阿娘還有阿兄的年紀,他們的阿爹因為替四哥挨了一道天雷,跌坐在院裡,臉色慘白。當時,狐主年紀已然大了,修煉也早已懈怠,卻在為尉遲欽硬生生扛了一道天雷後,身子還能硬朗,已是山神保佑。且那是他的天雷,是他的劫,他不想再有誰,來替自己受罪受罰。
尉遲皞被帶回尉遲府。應佚再見他,是三日之後的事了。
經此一遭,狐主夫人是一改往日作風,尉遲皞想吃什麼都不再管束了。以至於尉遲皞那屋子裡堆滿了各式吃食,尉遲皞也少有從床上下來過的時候。要不是有觀鶴每日來收拾兩次,恐怕那張床得先淪陷了。
見應佚來,尉遲皞忙將右手的糕點往嘴裡塞去,騰出手後便往旁邊的食盒裡取出一塊遞給應佚。
應佚接過糕點,動手給自己騰了張椅子出來,方才坐下。他打量起一屋子各樣的食盒,想著整個薑午的糕點該都在這兒了。
“應佚應佚,我那日修到五尾的時候,感覺神清氣爽的。現下挨完了天雷,又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
應佚吃著糕點,搖著扇子,道:“不急,往後每多兩條尾巴,都能挨上一次。”
尉遲皞語塞。他這遭,還隻是個頭呢。
應佚往衣袖裡掏出個小瓶來,丟給了尉遲皞。
尉遲皞接住一瞧,樂道:“百露水?!難得啊,你居然會這麼有心!”
應佚將糕點吃完了,才不緊不慢地開口道:“金家小姐送的。”
本還寶貝著的尉遲皞連忙把百露水扔了回去,應佚無可奈何地隻好繼續揣著。
“人家大小姐第二次,親曆親為、勞心勞力,一天天收集的!你不謝謝人家就算了,態度總該好點吧?!”
“她隻要彆再一天到晚地纏著我,彆說是謝謝,要我跪下來給她磕頭都行!”
尉遲皞是怕極了金麟兒。
在薑午,狐狸們有多不敢招惹最有錢的金家,就有多不敢招惹金家的金麟兒。且在金家家主送了金麟兒一隻餮獅幼崽後,金麟兒是變本加厲地橫行霸道。惡獸餮獅,傳聞中的魔域凶獸啊,天曉得金家家主是從哪弄來的!
金麟兒對自己想要的什物從來是勢在必得,特彆是對尉遲皞,更是不依不饒。好幾次尉遲皞感覺自己快承受不住了,都想對外宣稱自己是個對雌狐狸沒興趣的斷袖,若是有哪個不識趣的問起自己斷的是誰,他肯定把應佚搬出來。如此,說不定能讓金麟兒斷了對自己的念想,又能讓金麟兒收拾應佚一頓,一舉兩得!
但尉遲皞每每都忍住了這荒唐的念頭。以前是覺得要說自己喜歡上一隻老仙鶴,著實有些便宜了應佚,後來是見到了阿嬗,他更不想做出什麼會被狐狸拿捏談笑的事情,不管阿嬗會不會知道、不管阿嬗會不會在意,他都不想做出來。
“阿嬗她,沒讓你送什麼嗎?”
“你想讓她送你什麼?”
“哼,說了你也不懂!”尉遲皞一口塞進一塊糕點,想起了什麼,急忙把糕點咽了下去,問道,“金麟兒沒跟你一道來吧?”
“沒來。她每天一大早的去給你采露水,染了風寒,被她阿兄關在家裡呢。”
“還好還好,沒來就好。”
“……”
尉遲皞放下心來,往嘴裡又塞了塊糕點,嚼得津津有味。
嚼著嚼著,尉遲皞又覺得這些糕點無味起來。
他應約在成年前修到了五尾,曆了天雷劫,可阿嬗不在,什麼都是徒勞……不知道阿嬗在做什麼,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也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之前的約定……
應佚回去了,將百露水留在了同樣擠滿了食盒的桌子上。
自尉遲皞修到了五尾、曆了天雷,外頭有不少來道賀送禮的,但尉遲皞都賴在屋子裡稱身體抱恙不見外客。尉遲皞本就不喜這種場合,往日湊誰的熱鬨也都是被家人或應佚帶著走,說幾句好話,恭恭敬敬地杵著,安安靜靜地等飯。
尉遲皞躺在床上。他看著手裡的雪花糕,潔白如玉,中間著一層紅糖,李子嵌在糕上。咬上一口,化在嘴裡,滋味甚濃。
既然如此,就去找阿嬗吧!
反正應佚也說了,養好了就能去。
阿嬗見到自己會欣喜嗎,會誇讚自己嗎?
尉遲皞看著一屋子的糕點,想了想,揣了一份紫薯涼糕在懷裡。
他興衝衝地去,可來了四方宅,卻沒在四方宅找到阿嬗。
他自認找了個仔細,還去問了落在屋簷上的麻雀。可麻雀嘰喳個半天他沒能聽懂,隻得先放下紫薯涼糕,去了宅子外。
阿嬗是又喝到大醉了。
大醉的阿嬗半掛在枝杈上,晃著兩條腿。一個不留神,酒壇子砸落在地麵上碎成了渣。阿嬗看著那渣,遲鈍地攥緊了手裡的小酒杯。可酒杯裡的酒就這麼多,攥緊了也隻有那麼多。
待尉遲皞趕到的時候,看到的是阿嬗隨時要墜下的模樣。
阿嬗!
阿嬗向聲音的方向,探了頭去。
阿嬗,阿嬗你坐在那兒彆亂晃,我、我我這就爬上去!
阿嬗瞧見了一隻狐狸,正扒拉著樹乾。
“晃?”阿嬗忖了忖,認真地回道,“我不曾晃……倒是你,你莫要晃你那七八九十條尾巴,瞧得我怪暈的……”
於是,她便暈了下去。
頭頂是刺眼的光,參天的葉……一對參天葉間沐著光的狐耳,一對在參天葉間泛著光的狐眸……
甚是好看。
阿嬗心生喜歡,抬手要摸摸那對狐耳。
剛幻大將阿嬗安穩置在地上的尉遲皞又慌亂地昂了昂頭,試圖躲開她伸來的手。可阿嬗不願,酒杯被她丟了出去,雙手越發倔強地伸向了尉遲皞的耳朵。
尉遲皞現下太過碩大,阿嬗抓著他的狐狸毛,攀上了他半圈脖頸,緊緊貼著,才胡亂地摸到了一隻。
可沒兩下,耳上的手一停,換了一聲低喃。
“彆走……”
靜心訣百遍,也敵不過她一句話。
我不走。我不會走的。
他將身子伏低,他要向她而去。
隻是這一低,腦袋莫名的昏厥便再甚去幾分。許是阿嬗身上的酒氣,酣醺了自己罷……
阿嬗沒答話,隻盯著他的眸子看。尉遲皞忽又沒了膽,懸著半伏下的身子,心虛地等著。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日光都挪動了一點,久到尉遲皞感到強撐的身子有了一絲絲折斷般的疼意。
忽地,阿嬗扯了個笑,開了口道:“你會的,你會走的……像是扶奐,像是獸……你們,世間,總會有各種因由……你個大忙神,如今也不過是為了應入夢,否則十天半個月,常是見不著的……算了,你還是閉嘴吧,從你嘴裡出來的,定又是說教……說教最是容易,動動嘴皮子,道理一籮筐。說教最是無用,成百上千筐,也是無一用……”
尉遲皞說不出話了,鼻子還一酸。
他不會哄逗。
往前,他有機會哄的,也隻有金麟兒在他跟前哭得過凶的時候,縱然鬼聽在他身後呲咧著那口好牙,他也哄不出什麼好聽的話來。
尉遲皞不明白。那是一個他不曾曆過的年月,像是一座高山。他到了山腳,隻見那山腰處的雲纏霧繞,便知是自己攀不上的高處。
阿嬗的路,還很長很長。而他的存在,對阿嬗來說隻是彈指一揮。
尉遲皞看著跟前的神,心間不住地升起了凡人口中的貪欲——他舍不得阿嬗忘了自己。
這萬般不對,但他果然不是清心寡欲的料。
阿嬗,我不是應佚,我不會走……讓我陪你……我會陪你……
阿嬗瞧向他,眼裡有了一絲清明。
“……皞皞……”
於是,把清心寡欲拋到八百裡深海的尉遲皞還沒來得及造次,下巴先被攻陷了去。
癢的,涼的……
像是盛起林間溪水,淺啜一口……
阿嬗迷糊著,尋到了床角的被褥,一把悶在臉上,擋住透進屋裡來的曙色。
她想起,在夢裡,獨坐客堂,獨自飲酒,春來秋又去,年年一場落雪為終。
世間如此,如此世間……
麻雀落在窗樘上。
阿嬗撐起身子,終於去見落進屋裡來的碎光。
任憑孤獨孤獨,任憑痛苦痛苦。
倒也算,一種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