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嬗上了第八重天。應佚追來,想要阻攔。
“阿嬗,剛才神官在,你已說明並處置了罪魁禍首,此事是了得差不多了。你為何還要上來不可?他們不過是狐狸而已!”
阿嬗刹住步子,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應佚。
“你和他們朝夕相處,仍舊覺得他們隻是狐狸?”見應佚不說話了,阿嬗頓了頓,繼續說道,“你和他樣貌相像,不成想性子也相像至此。我原以為,你會和他不一樣。”
古時的神要問罪或受罰,都是去問天台,關押都在天牢。如今,問罪和受罰設在問雷殿,有過錯的來領一頓鞭子就是了。
應佚跟了上來,想帶走阿嬗。阿嬗立起一道結界,不允許任何仙神進來。
這一動靜,加上那位神官終於追了上來,引來了不少仙神圍觀。
天規森嚴,少有仙神會被帶去問雷殿領罰,更沒見過什麼仙神自己跑去問雷殿領罰的。
“私自下凡,五次;乾擾凡人命數,兩次,並背負人命十八條;乾擾凡間氣數,一次。多少鞭子?”
阿嬗沒跪下,執掌天雷鞭的問雷上神倒是先跪下了,戰戰兢兢地不斷看向在門口瞪著自己的應佚。
“私自下凡者,五鞭,五次二十五鞭;乾擾凡人命數者,十鞭,兩次二十鞭,再背、背負人命一條二十鞭,三、三百六十鞭;乾擾凡間氣數者,二十五鞭。共是、共是……共是四百,四百一十鞭子……”
阿嬗看著跪在自己腳跟旁的問雷上神,淡淡道:“你在凡間是賣菜的嗎,擱我這兒削價來了?”阿嬗重新看向那兩尊天帝、諦君神像,道,“共是四百三十鞭,打。”
“她可是薑午山的山神,我看你敢打她?!”
問雷上神聽這話,剛抬起來一點的頭連忙又埋了回去,哆哆嗦嗦地不敢起來。
當問雷上神的這些年,自己被多少仙神記恨上了呀……如今這個問雷殿就是個擺設,來受罰的仙神瞎喊兩聲,自己配合著做做樣子,就心照不宣地過去了。薑午山的山神是哪位尊神,問雷上神真的沒聽說過,但若真的打了下去,鐵定又要被記恨了呀!
“應佚上神提醒得是。我身為山神,對子民管教不力,多少鞭?”
“對下屬疏於管教或是監管不力者,好像是十……”
“二十鞭吧。共是四百五十鞭子,打吧。”
打、吧?問雷上神聽這平靜的語氣,是更害怕了。
他做問雷上神這麼些年,加起來都沒打過這麼多鞭子!
問雷殿外的仙神越圍越多,一貫冷清的問雷殿難得的熱鬨。
阿嬗見他還不肯起來,隻得再說道:“你要是不打,我就先拆了你的問雷殿,再把你丟入畜生道。”
問雷上神雖怕被記恨,但更怕入輪回,還是畜生道。他慌忙起身,去取被晾在神像前好多年的天雷鞭。
生硬地將天雷鞭上的雷引出了十道後,問雷上神又猶豫地捏了捏,小心開口道:“上神,受鞭是要跪神像的。”
阿嬗嗤笑一聲,道:“不跪,就這麼打。”
問雷上神隻得動手打。可沒打兩下,這位上神又發了話。
“做了上神不用飯了,氣力也變小了?”
問雷上神無奈,隻得使出渾身的氣力。
天雷鞭落在背上,阿嬗的目光瞪在神像上。目光不曾移,身子也不曾動,挺挺地站在原地。
應佚想破結界,可破不掉。沉業來的時候,不少看熱鬨的仙神紛紛退得遠了些,隻瞧見他們的諦君也沒能進去。
眾仙神猜測,許是跟應佚、沉業一樣的古時尊神吧。
問雷上神見沉業來了,本該是叩首的。可見沉業也沒能進來,這位上神又催著自己,哭喪著臉,隻得接著動手打去。
四百五十鞭子,一鞭不少。這一打完,問雷上神就跌跪在了地上,恭送阿嬗出去,或是恭迎沉業和應佚進來。他本也想偷摸少揮兩下的,畢竟上神不疼,自己也累呀。可這位上神全數著呢,誰都不放過。
阿嬗撤了結界,走了出去。
“諦君來啦?怎麼還親自來了,讓應佚跑個腿兒,知會您一聲不就是了?”
“阿嬗……”
“薑午山的事情,我會再擬一份文書,讓應佚送去給您。諦君您大人有大量,彆再動不動差三兩個神官來,我嫌吵。”
阿嬗說罷,便走了。應佚隻得留下沉業,快步跟上。
回到薑午山山門的阿嬗本想回四方宅,可被應佚拽住。
“我知道,你不是替尉遲欽他們領的罰,是替尉遲皞領的!早點領了,讓這件事情早點過去,讓他們放棄追查尉遲皞,對嗎?”
“對。”
“……”應佚壓了壓怒火,“若是有一日,我和薑午狐族必須死一方,你救誰?”
“救你。”
本在一旁生著氣的應佚聽到這話,沒來得及高興,卻見阿嬗看向了自己,目光與語氣,都是冷冷的。
“我會救你,然後我再陪薑午狐族死。”
“為什麼?!”應佚再顧不上什麼語氣不語氣、儀態不儀態,“你又沒和他們朝夕相處過,你憑什麼還這麼護著他們?”
憑什麼,到底是憑什麼?憑她仍是偏愛那些狐狸嗎?!
應佚接住差點跌倒的阿嬗。那是天雷鞭,足足四百五十鞭。阿嬗身子本就不好,又不肯用藥,受罰的疼都藏在那麵紗之下,一直強撐著。
應佚抱起阿嬗,騰雲往四方宅去。阿嬗已暈了過去,隻記得疼。
前山,尉遲府上,各家狐狸湊在了一起,紛紛低語猜測這一遭會不會罷免了狐主。
狐主起身道:“我自認有愧。在座有誰想要狐主的位置,拿去便是。”
一時之間,沒有狐狸再敢說話。直到應佚走了進來,宣布了胡招妹禁閉十年的處決。
應佚說完就準備離開,但見他們欲言又止,便問道:“諸位,是還有什麼事情嗎?”
狐主再次起身,揖手道:“應佚上神,我還有事。我想辭去狐主一職。”
“為何?”
“我教子無方。而且我剛痛失了三個兒子,實在無心無力。”
“那暫時把手頭上的事情交給金家家主吧。”
“應佚上神……”
“山神大人沒說要撤你的職,且先繼續做著吧。”
醒來的阿嬗發現自己在四方宅的露天池子裡泡著,一旁放著乾淨的衣物。阿嬗覺得身子還有些無力,背上也是酥麻的疼。
應佚一回來,見著阿嬗醒了,便問道:“感覺怎麼樣?”見阿嬗閉眼,知道她還沒力氣答話,又自顧自說道,“下次彆這麼衝動。四百五十條天雷鞭子,你當是四百五十根麵條呢?我看你是做上神太久了,忘了飛升的三道天雷了。那可劈得你三天才能下床啊!”
阿嬗懶得聽他嘮叨,讓他走。應佚知道她有氣力趕自己了,便走了。
尉遲欽的狐丹,收在了他自己的府邸。
狐主夫人大多時候,便在尉遲欽他們曾住過的屋子裡,偷偷抹淚。
雖說是偷偷,可府上的狐狸們都是知曉的,特意沒有去打擾罷了。
有一次,狐主尋見她時,她正哭得傷心。狐主知道寬慰無用,便挨著她坐了下來,陪著她。
“是不是我總說不喜歡兒子,老天爺才一下子,帶走了我三個兒子?”
狐主抱著狐主夫人,順著她不住輕顫的後背,安撫著她。
院裡來了兩個不請自來的神官。觀鶴和幾個家仆本想他們出去,卻沒攔住。尉遲皞知道和他們起爭執,會給阿嬗添去麻煩,便讓觀鶴他們退了下來。
兩位神官見那幾隻狐狸退下,便越發囂張了起來。他們東看看,西摸摸,時不時冒了一句“寒酸”出來。
“這是個什麼?”
尉遲皞漫不經心地答道:“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件。”見那神官剛要耍雜耍似的拋給另一個神官的時候,尉遲皞繼續用著漫不經心的語氣道,“應佚上神的屋子放不下,隨手擺在這兒的。”
“……”那位神官看似隨手實則小心翼翼地給放了回去。
另一位神官舉起架子上的一個花瓶,惡狠狠地問道:“若我沒記錯,這該是第八重天的吧?!”
“哦,好像是吧。”尉遲皞啃了口青棗,道,“應佚上神送我阿爺的九百歲生辰禮。不過我喜歡,阿爺又送我了。”
另一位神官憤憤不滿卻也小心翼翼地,給放了回去。
又進了一間屋子的神官,很快又一手鐵錘一手長槍的出來了,問道:“你們府上哪兒來這麼多仙器?”
“這些仙器,都是我們百歲時,應佚上神從天上拿來一籮筐,隨我們挑的成年禮。你看到的那些,都是用著雖然不稱手,但做得挺好看的,就留下來放著看看。若是其他狐狸有趁手的,我們也都會送出去。你們若有喜歡的,隨便拿便是。不過那鐵錘不能給你,鐵錘上的雕花我甚是喜歡,但是你可以借去,刻個一樣的,再把原來的還給我。”
胡招妹拘謹地站著,看著坐在院子裡又拿起一個山楂啃起來的尉遲皞,愣愣地不敢說話。
兩位神官一圈下來,也愣愣地,不敢再多摸。
“你們薑午,就沒點自個兒的物件嗎?怎麼什麼都是應佚上神給你們添置的?!”
“神官大人這話說的……薑午是山神大人的薑午,應佚上神是山神大人的仙侍,我們是山神大人圈養的狐狸。主子給寵物弄點好吃的、好玩的,不是很正常嗎?怎麼,神官大人沒養過什麼小貓小狗?”
兩位神官大人倒吸了口氣。
圈養的又如何?圈養的,也是古時尊神圈養的。動他們,就是動那位連諦君都要俯首的古時尊神!
兩位神官大人不甘道:“你們既是山神的仙寵,就該守好仙寵的本分。可彆再露出什麼狐狸尾巴,讓我們逮著。否則,就算山神再要保你們,諦君大人也不會饒過你們!”
“諦君架子再大,不也親自下來拜見山神大人?”
“你說什麼?!”
“吵什麼呢?”
尉遲皞起身,將還捏著山楂和青棗的兩隻手藏到身後,乖巧地同胡招妹站在一起。狐主和尉遲頌注意到兩位神官後,拱手作揖儘了禮數。
“阿爹,兩位神官準備走了,我和五哥正要送他們呢!”
胡招妹眨著透亮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身旁的尉遲皞。
兩位神官正憤憤指著尉遲皞,要說什麼,卻被狐主插了嘴。
“兩位神官公務繁忙,小仙就不多留了。”
眾狐狸隨狐主作揖恭送兩位神官。
兩位神官的話到了嘴邊,可說不出來,咽不下去,隻得甩了袖子,憤憤走了。
午飯還早。和狐主簡單聊了兩句,尉遲皞和胡招妹各自回了房。尉遲皞愣愣地坐著,隨後遲鈍地啃完了手裡的山楂和青棗,出了家門。
尉遲皞的阿爺給尉遲皞講過,他是當時少有的修出人形的狐狸,受過山神大人的教誨。後來他想讓自己的兒子也就是尉遲皞的阿爹,拜山神大人為師,而攪擾過山神大人。但是父子倆在後山山腳跪了一天,山神大人才遠遠地出現,拒了他的請求。
尉遲皞雖能上薑午後山,但拜師這種大事,加之有個失敗的先例,他不敢貿然進四方宅。而在知道那醪糟並非是拿酒做的後,尉遲皞將應佚那破草屋裡最後兩壇子應入夢在四方宅半開的大門前擺好後,挺直了腰杆,恭敬且虔誠地跪了下來。
可阿嬗自回來後,便一直在池子裡泡著。池子露天,周圍種著菩心草,讓池子裡的水有了療傷的功用。
阿嬗迷迷糊糊泡了一整天,不知情的尉遲皞在門外跪了一整天。
天快暗的時候,阿嬗才覺得有些力氣了,起身換上了衣裳。幾隻麻雀在門口,嘰喳叫著。
阿嬗趕到了大門口,才發現雙腿跪到麻木、狐狸腦袋磕在了地上的尉遲皞。不管尉遲皞變成狐狸多少次,阿嬗聽到的,總是他念著自己的名字。
阿嬗將尉遲皞帶進了自己的屋子。躺在床上的尉遲皞顯得並不安穩,他撲騰著爪子,不斷嚷著“阿嬗快走”。阿嬗想安撫他,可尉遲皞猛地醒了過來,一見阿嬗便咬著阿嬗的衣袖要帶她走。
阿嬗,快,快走!他們要來了,快走……
“皞,你著魘了。皞,彆怕,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尉遲皞喘著氣,像是逃亡了很久。他恍惚地看著阿嬗,隨即一腦袋紮進她懷裡,念著她的名字。
阿嬗順著他的後背,輕聲問道:“你夢到什麼了?”
好多……他們穿著白色的盔甲,手裡還拿著弓箭……在天上,圍成了好幾圈……他們把我們圍住了!我護不了你,我看著你中了好多箭,他們、他們……
“沒事了,已經沒事了。”
尉遲皞踩著爪子,恍惚地回到了床上。仰起頭,才發現阿嬗臉是慘白的。
阿嬗你怎麼了,你、你身子哪裡不適嗎?尉遲皞遲鈍地想起那兩個神官的話。是那些神官傷著你了嗎?
阿嬗安撫道:“隻是些小傷,現已無礙了。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尉遲皞這才想起自己是來拜師的。他猛地往床下滾去,跪在了地上。
我、我來拜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