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禾微微轉醒。
身子倚著什麼……有什麼握著自己的手……
季禾動了動腦袋,想往身後看去。可他這會兒還昏沉著,還無力著,便隻能聽著附在耳的聲音。
“彆動。你若亂動,咱倆都得受苦。”
“你在做什麼?”
四下晦暗。所附之感,並非全為人,還是,狐狸……
胡迎塵垂頭,貼上季禾,像是輕蹭。
“你到底,在做什麼?!”
“彆問了,聽話。”胡迎塵默著,忽而又問道,“如果你是胡塵,你是想死掉,還是成為半人的異類?”
“……我不知道。問胡塵去。”
胡迎塵並不惱,反倒還輕笑了一聲。
季禾卻在無言間,重新道:“但我想,他一定更願意和所愛之人,攜手走下去。”
“你會繼續厭惡我嗎?”
“我會。”
季禾看不到胡迎塵,更不明白此刻的狀況。他隻記得自己受了傷,慌慌張張想去找胡迎塵,想告訴胡迎塵自己在丹房裡看到的。
其實那晚胡迎塵給季禾講了那個故事後,季禾就察覺到了不對勁。因為他的師父奉山真人曾告訴過他,世上有一族妖獸,被仙神圈養,他們的妖丹要比尋常妖物的妖丹更為純淨,可助修仙。季禾聽到這還疑惑,既是仙神圈養的,那自己一介凡人,又何德何能?可師父卻說足夠勤勉的人,作為褒獎,上天會派一隻妖獸,來到那個人的身邊,助他修仙成神。
而他,就是那個被褒獎過的人。
季禾不敢想,又不能不想,就趁著夜色私自去了他師父的丹房。丹房被奉山真人下過死命令,是奉山唯一一處不許任何人進去的地方。
可季禾進去後才發現,那哪是什麼丹房?!櫃子上的瓶瓶罐罐裡全是妖物的妖丹,中央的爐子裡隻有一顆狐丹。
季禾本想拿走狐丹,想去找胡迎塵,可被奉山真人發現。奉山真人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還在昏睡的徒弟們是如何染上癘疫,是如何發病,是如何被他們的師父丟下山。
奉山真人知道,季禾一定還認得這場癘疫。早些年前,季禾的雙親,就是染上這種疫病,肉鼓包,血化膿,直到被折磨得麵目全非了才終得喪命解脫。奉山真人也終於告訴他,當初是胡迎塵耗儘仙力,才讓那場人禍得以平息下來。隻可惜,當初自己費儘心力還是沒能尋到胡迎塵的蹤跡,也沒能捕獲胡迎塵。
在胡塵家鬨得雞犬不寧的道士是他,在胡迎塵被帶走、胡塵死後,對修煉不精的尉遲攀下黑手的也是他。那是奉山真人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妖物——妖丹純淨,修煉上品。從那之後,奉山真人不斷地尋著這樣的妖物,可他怎麼也找不到,便想著胡迎塵說不定還會回來,便又不斷地尋著胡迎塵和胡塵的轉世。
在那次癘疫後,奉山真人沒能捕到胡迎塵。他本打算離開的,可他偶然遇見了在小巷裡捏著兩塊玉佩的季禾。他認出了玉佩,欣喜地帶走了還在等胡迎塵的季禾。他本想借季禾的手殺掉胡迎塵,交合也好,刀劍相向也罷,可偏季禾又對胡迎塵動了真心思,變得不好控製,變得會對自己有所隱瞞。
“但是啊,老天爺眷顧我啊,把你,送到了我身邊來!好徒兒,去找那隻狐仙,讓他來救救你。他會救你的,他舍不得你死的!”
季禾咬著牙,不肯去。
奉山真人並不惱。他揪著季禾的衣領子,興衝衝地往外趕去。而奄奄一息的季禾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被揪至何處。
他隻記得胡迎塵出現在他身前。
他趕胡迎塵,他要胡迎塵走……他怕胡迎塵會受傷,他怕自己會失去胡迎塵……
“胡迎塵,彆把我留在這兒……”
“睡吧。睡醒了,就沒事了。”
“胡迎塵!胡、胡迎塵……”
“季禾,謝謝你。”
尨茸蹭在頸邊。
他在那尨茸裡,連同意識陷沒。
這次的癘疫更加不可控,晏城周圍的城鎮儘數淪陷,不可遏地再往其他城散去。胡迎塵沒有辦法,隻能跟之前一樣散儘仙力,逆天救人。
奉山真人,或許已經不是人了。他不僅吸收尉遲攀的狐丹,各種妖物的妖丹也儘數吸收,他本想用狐丹的仙氣壓製住妖丹的妖氣,可尉遲攀本就死得慘烈,死後狐丹更是不肯乖乖歸順。奉山真人這些年所吃了不少苦頭,可也不肯收手,如今急功近利,遭到狐丹與妖丹的反噬,已經是個不人不妖的怪物了。
而胡迎塵雖止住了癘疫,但他仙力已儘,麵對奉山真人,隻能撤逃。
隻是最終逃回來的地方,還是這間醫館。
夢裡,蓋頭被掀下。跟前的胡迎塵有些拘謹,坐在床邊的自己也是。
屋子幾乎沒布置什麼,除了那蓋頭,就是貼在床上的“囍”字。
“在想什麼?”
本是想糊弄過去的,可話到了嘴邊,還是坦言道:“想你以後,會在哪裡,會遇到什麼人……”
“到那時候,我把我的狐丹給你,好不好?”
“……沒了狐丹,你會怎麼樣?”
“我、我會,會變成狐狸唄!到時候,你可彆變心啊!我很快就會再修一顆狐丹出來的,我們就又能接著這樣的日子過了。”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半年。日日相見,日日欣悅。
欣悅,欣悅……掌心是血。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紫藤來不及開,要開怕也開了不了多少年。還是入這扇麵,百年還是千年,隻要他想見。
“要是有下輩子,可千萬彆尋我啊,傻狐狸。”
好想再見你一麵,好想再看你一眼,好想你……
胡迎塵不在。
身上的傷已經好了,身子有些輕快,體內……多了顆狐丹……
季禾不再打坐。他跑到了屋子外、醫館外,他四下尋、四下喊。
可哪裡都沒有胡迎塵,城裡也見不到半個人影。
這座城,隻剩下他……
是打鬥的聲音。季禾連忙尋了過去。
是胡迎塵吧……他說過的,沒了狐丹,他就變成了狐狸……他隻是……他還沒有……
自己也說過的,不想變成半人的異類,更願意和所愛之人攜手走下去……為什麼啊,為什麼啊胡迎塵,為什麼你對我訕皮訕臉油嘴滑舌的時候,卻又用那麼悲痛的神情看著我?為什麼你終於肯問我一句我的心意,卻還是隻讓我厭惡你?為什麼你做了這麼多,卻心甘情願就這麼消失不見?為什麼你要對我說謝謝?為什麼你嘗過了等待的苦,卻舍得讓我再嘗一遍?
報複我?對,你一定是想報複我!
我已經知道了,我已經嘗夠了……彆獨留我,彆離開我……
季禾沒見到胡迎塵。在打鬥的,是胡招妹和奉山真人。
“徒兒,你這裡啊!為師找你找得,很是辛苦啊~”
奉山真人的身上,有老鼠的耳朵,有蛇的鱗片,有兔子的裂唇,有狗熊的腳掌……
就是這樣一個異類、怪物,卻還披著道士的衣裳。
“老道士,還我三哥命來!”
胡招妹的身上已是血跡斑斑,卻還舉著一把扇子不依不饒地要砍奉山真人。季禾知道胡招妹不是奉山真人的對手,他想去幫胡招妹,可他又覺得自己的雙腿有千斤重,腦子裡隻剩下胡招妹方才的叫喊。
胡迎塵走了,胡迎塵他真的,舍下自己,走了……
怎麼會,怎麼會……
季禾的手附在狐丹的位置。季禾覺得有些崩潰,覺得有些接受不了。這些年,胡迎塵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可自己隻習慣了他出現,對他的消失,是越來越抗拒。
怎麼會……
季禾發現,自己真的不能沒有胡迎塵。
“乖徒兒,”奉山真人朝著季禾走來,“為師帶你成仙,為師帶你去找神,為師帶你去真正的世外!好不好?”
季禾看著那張欣喜到扭曲的臉,忍不住往後退去。
“師父,為什麼?你那麼勤勉,已經活了有幾百年了……”
奉山真人猛地收起了欣喜,隻剩下扭曲,和扭曲地咆哮:“為師活了幾百年,為師修煉了幾百年!可你看看為師,為師還是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頭子!為師會病,為師也會死,為師不能死,不能死……為師要成仙、成神!為師要年輕、要長壽!”
“就為了這個?”
“就為了這個?”奉山真人喃喃地重複著,忽而又重新變得欣喜了起來,“你知道就這個,有多少人想要嗎?就這個,君王能嗜血、蒼生敢逆天。這麼多年,為師見過了太多失敗的人,為師的師父、為師的師兄、為師的師弟、為師的同道……他們都死了!哈哈哈都死了……隻有我!隻有為師!隻有為師還活著,還找到了通往天上的路!乖徒兒,為師得到的那顆狐丹,不聽為師的話,為師體內太多的妖氣,也要不受控製了。通往那裡的門,需要純淨的……對,就是你得到的那顆。乖徒兒,你是為師養大的,你是最聽為師話的寶貝徒兒,還替為師,拿到了這麼好的狐丹……徒兒,好徒兒,你會聽為師的話,對吧?”
季禾震悚地看著那張扭曲到詭異的臉。季禾從沒見過這樣的師父,從前他隻覺得不苟言笑的師父太過嚴厲,也很少褒獎過他們……季禾從沒想過自己的師父會是這副模樣——半人半妖的皮,非人非妖的心。
“我不會再,受你擺布了!”
奉山真人收起笑,目光冷到了極致,像是季禾他們以前做錯事情被他懲戒的時候。
因為妖氣橫衝直撞,加上狐丹不肯就範,奉山真人失手害得胡招妹的狐丹受了損。他本是想著,若是實在找不到胡迎塵的狐丹,就帶胡招妹走的。
畢竟,他快堅持不住了。他需要一個仙氣縈繞的地方,才能安撫住那狂躁的狐丹,才能再借狐丹徹底吸收各種妖丹的妖氣。
奉山真人堅信,自己就是被選中的人。他在被重病纏身的時候,得到了尉遲攀的狐丹,如今他又在生死關頭,胡迎塵的狐丹又重新出現在他的麵前。
他的奉山山神在庇佑他,他的奉山山神在等待他……他要去往他的奉山山神身邊,侍奉在奉山山神左右……永生!
“三嫂快走!”
季禾的劍被奉山真人的鷹爪捏碎,在他的脖子被奉山真人扼住的時候,胡招妹拚死抱著奉山真人的腿,不肯鬆手。
“連一把扇子都打不開的蠢畜生,也敢來擋我的路?!”
奉山真人踹著胡招妹,惡狠狠地。他恨惡極了這隻頑強的小畜生,明明隻是隻妖物,卻怎麼都不肯去死,一而再再而三地來絆自己的步子。
“小五……”
胡招妹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再也無法動彈一下。奉山真人再是一腳,像是終於發泄完了,才暢快地笑了起來。
而他們頭頂的那片天,灰蒙蒙的,下不出雨,放不了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