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薑午的路上,阿嬗和尉遲皞遇到了往晏城逃難的流民。
暮靄沉沉。阿嬗和尉遲皞在不遠處找了個角落,暫作休憩。有個流民見他們沒帶什麼包袱,以為也是可憐人,便分了個饅頭給他們。
尉遲皞猶豫著,還是接了下來。他道了聲謝,又向那男子身後的妻兒,頷首作禮。
那孩子見被發現了,連忙往她阿娘懷裡躲去。躲了一下,見尉遲皞沒有找來,又探了頭出來。
尉遲皞知道,她那是在和自己玩躲貓貓。他的小侄子,也喜歡這麼玩。
半夜,尉遲皞闔著眼卻沒有睡著。他捏的小狐狸發現有敵軍在朝這裡靠近,他惶惶不安。
他們能抵達晏城嗎……抵達了,又能如何呢……
直到一分微涼貼上他的手背。他睜開眼,發現正是阿嬗。
“阿嬗……”
“彆怕。”
晏國會敗,他們逃不了多久,逃不了多遠。
阿嬗見他神色平靜了些,欲要收回手,卻被尉遲皞反手握住。
他縮著身子,像一隻受了驚的小狐狸,往阿嬗的肩上靠去。阿嬗揉了揉他的腦袋,像在安撫一隻受了驚的小狐狸。
不知何時,夜色蒼茫。
尉遲皞偷溜了出來,隻身抵擋數十敵軍。
他不想殺人,他想將敵軍引往其他方向。可他一拳敵四手,很快就敗下陣來。
在尉遲皞被靴底踩在地上的時候,他見有人來報,知道那群流民被發現了。
他不願見死不救。
他是仙,為何就不能為向自己施舍過好意的凡人,搏上一搏?
說到底,這世間為何紛爭不斷,為何就不能共享太平?富人為何貪婪不止,權貴為何剝削不斷?為何不論換多少個朝代,皆是如此,會有不公,會有不平,會有覆滅?
平晏國勝了又如何,他們也會覆滅。
苦的,永遠是黎庶,是蒼生……
敵軍矍然。
尉遲皞幻成了狐狸,逃了回來。而後在幾個難民的眼中,在破敗的屋簷上,幻了回來,大喊著“快跑”。
流民們逃竄著跑了。他們不知道是敵軍,他們當尉遲皞是妖物。
“彆往那兒!”
太晚了……
敵軍四麵圍來,流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尉遲皞搶過了敵軍的劍,他將劍抵在敵軍將領的脖子上,將那敵軍逼退。
可他身後的男子護著妻兒,驚恐地看著他,不敢妄動。好不容易艱難地往後一步,又倒在了另一個敵軍的劍下。
“啊啊啊啊啊——”
尉遲皞瞋恨。可他仍是下不去手。
兩邊都是人,他誰也殺不得,誰也救不了。
他隻能,和那些流民一樣,倒在敵軍的劍下。
那些敵軍知道他是個瘋妖,紛紛舉著劍往他身上多刺去幾道。可他們又怕,自己的劍會殺不死尉遲皞,於是他們又磋議著將尉遲皞的頭顱斬下,將尉遲皞分屍數塊。
這是戰場,是你死我才能活的地方。
何況,想要他們死的,還是一個妖物……
“要不先把他的皮扒下來……”
“……皮?扒皮做什麼?”
幾個敵軍齊齊看向要扒皮的敵軍,要扒皮的敵軍支吾著卻怎麼都說不上來了。
他們拿他當瘋子,當有病,鄙棄了兩句,紛紛走了。被鄙棄的從納悶成了鬱悶,啐了地上的尉遲皞一口,又泄了兩腳氣憤後,才趕忙跟上了隊伍。
……疼……隻剩下疼……
尉遲皞的耳邊,恍惚出現了什麼聲音。有咒罵,有不甘……有今日聽到的,有往日也不曾聽見過的……
許多,嘈雜得很……
他想著,這便是,臨死了吧。
阿嬗……對不起……他辦砸了,他害得這些無辜流民,提前慘死……
他是仙,卻多事,卻無能……
“十座閻羅殿,還不夠你老實。看來這地府,你是真不想要了。”
嘈雜之間,是一聲聲詭笑。周圍那一道道紅綢揚起了一角,有一隻黑靴在黑霧之中若隱若現。
“薑午上神,彆來無恙。”
那聲音謙敬得很,耍的手段卻沒一個乾淨。
“帝共,你擾凡間的賬,不會真以為,天上的不敢找你算吧?”
“上神說什麼?我這有些聽不明白。這隻狐狸陽壽將儘,我來收他的魂魄罷了。”
“是嗎?收一個,讓本上神瞧瞧?”
帝共一個沒憋住的笑,隨即又謙敬道:“上神莫怪。上神同我說笑,我也同上神開個玩笑罷了。凡間的人多,死的更是不少,地府已經夠忙了,哪還有精力去摻和什麼凡間的事兒?”
阿嬗冷哼一聲。她知道不管如何詰難,帝共都不會乖乖照答,索性不再去搭理。
帝共見她不悅了,也便識趣道:“地府事多,這便不多叨擾上神了。上神身子還傷著,早些將養,可彆再被這狐狸和這凡間,給拖累了。”
“滾。”
“是~”
帝共離開後,那些黑霧才不甘心地緩緩散去。紅綢未退,外麵又隻剩一地屍首。
道道紅綢之間,有半縷殘魂鑽了進來。阿嬗剛要將其趕出去,卻發現尉遲皞的後頸上,現出了一個紅蝶印記。
隨著那半縷殘魂進入尉遲皞的軀體,那印記化作紅絲纏成紅蝶,纏回阿嬗指間。
阿嬗微微驚詫地,看著昏迷在地的尉遲皞。
竟是他……
可阿嬗更驚詫的,是尉遲皞先前雖缺了半縷魂,可除了容易被殘魂怨魄纏身,再沒有其他異常。
缺魂少魄的,大多癡傻,命數坎坷,不該像尉遲皞這般順風順水、氣運極佳。
在阿嬗想要細看下去時,一層白霧籠罩了她的視線。她被逼得闔了眼,等再睜開,還是那氣運極佳。
她心生古怪,可尉遲皞一聲吃疼輕哽,讓她暫且作罷。
看著阿嬗帶著尉遲皞走遠,應佚才鬆了口氣出來。
忽地,他朝身後的陰晦撇去。
“應佚上神莫慌,我隻是來給應佚上神提個醒的~方才,我遇到了阿嬗,發現她身上,不知何時,竟少了半縷魂……”
“什麼?!”
“阿嬗因結緣,被鬼魘所纏。現下又少了半縷魂,怕是……”
“怕是如何?”
帝共忖了忖,卻道:“不如何~阿嬗是上神,身子發虛,容易勞累罷了。”
“……”
“我已經差那些鬼差去找了。待尋到了,立時給上神送去。”
立不立時,應佚不知道。畢竟他沒有尋魂的本事,而且帝共這八百個心眼子也不是他能猜得到的。
他隻能忍著怒氣忍著不甘再忍著些許惡心,淡淡道一句:“有勞。”
“上神客氣~”
應佚走後,更甚的陰晦裡才走出一個閻羅。
“拿到了。”
帝共笑効著,衝著接過的半縷魂,也衝著早已離開的應佚和阿嬗。
“那一把小小仙器,折了我們不少鬼。拿了這半縷魂,惹得它現下還在發瘋。”
“小?嗬,論質料,它可是那把五弦琴的胞妹。記住,若還有再見的機會,你可得好好謝謝那位山神,要不是她親手立下的結界,連你都得栽它手裡。也得謝謝那把仙器,若不是它近日安分了,我還真不知,阿嬗的魂缺了,也不知,正巧,就跑到了它那兒。”
閻王點頭應下,雖然他明顯還不甘心著。
帝共又瞧了瞧手上的魂,才遞回給了身後側的閻羅。
“這魂,送去九重塔。想來那位,也正想阿嬗想得緊。”
“是。”
閻羅接過魂。先前的不甘已然褪下,慘白駭人的臉上換上了一抹陰鷙的笑。
另一邊,城門破。尉遲欽領著幾位將士,死守皇宮。
不是沒有大臣提出,要讓皇帝撤逃、護住天子血脈。可皇帝執意留在皇宮,留在大殿。
城內,是突發癘疫,是大肆殺戮,是妖患流言。
有人傳,晏國如今這些災禍,都是狐妖招致來的。而這隻狐妖,現下已經混進了皇宮。
皇帝不信,皇帝便成了被妖物蠱惑的昏君。
為了找出這隻狐妖,幾位平日裡最受皇帝寵幸的妃嬪,死在了大臣們的手中。隨後,是受寵的皇子公主,剩下的妃嬪、剩下的皇子公主,宮女太監……還有大臣自己。
再剩下的,是還有些氣運的,是還算清醒的。
於是,尉遲欽領著這些還有些氣運的、還算清醒的將士,駐於宮門之前。而後,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敵軍將鎮南將軍和小劉將軍的頭顱,刺在晏國的戰旗上。
發已亂去,血還滴著。幾個將士義憤填膺,卻無一人敢上前。
敵軍多留了一個晚上給晏國皇帝和晏國將士。敵軍說,他們可以投敵,也可以選擇在第二天,旭日東升的時候,給他們的皇帝陪葬。
敵軍隻留下一支隊伍,負責看守,其他的儘數退了。尉遲欽回了大殿,將鎮南將軍和劉一平的消息,稟報給了皇帝。
皇帝默了默,道:“你先下去休息吧。”
“陛下……”逃吧……
“下去吧。”
“是。”
逃吧……
尉遲欽回到一間留給他的屋子裡,卻察覺身後有誰貼了上來。
“……你怎麼還沒走?!這裡很危險……”
“這裡很危險,你跟我一起走。”
賀宵拉住尉遲欽。見尉遲欽背著身不願看自己,她便到了尉遲欽身前,執拗地看著他。
“跟我回去。”
“回不去了。”
他早就,回不去了。
他一直在騙自己。也一直,在騙賀宵。
“他是救過你,你要償還他。可你說實話,你而今,打算拿什麼償?”
盔甲上血跡斑斑,如他身上的孽愆,洗不掉,也再沒有洗掉的必要。
尉遲欽張了張嘴,什麼都沒答出來。賀宵掛著淚,踮起腳,向他而去。
尉遲欽伸手要推開,賀宵便抬手勾上他的脖子。
尉遲欽,是個悶的。
他總有打算,卻總是沒話。
所以,每次賀宵決意著手了,尉遲欽早就做好了,也早就走遠了。
他們一直在一條路上。但他們,從來沒有一並前行過……
尉遲欽停了下來。他一手撐著身子,一手擁著賀宵。
他附耳去,他低聲去。
而後,在賀宵卸了防備時,在賀宵鬆開他準備看看他時,在賀宵準備告訴他自己也很愛他時,他猛地起身,立起一道結界。
“尉、遲、欽!你回來!”賀宵衝著隨即關上的房門和窗外一閃而過的身影,哭著嚷著,“尉遲欽你個,你個狐狸!狐狸……”
城牆上,尉遲欽找到了頹喪的皇帝。
見尉遲欽來,皇帝這又輕鬆道:“你還真是歇不下來。”
“陛下……”
“朕去瞧了太後,但不太巧,沒能趕上……直到昨日,她還在責怪朕。”皇帝擺了擺手,道,“她說的倒也不全無道理。國庫虧空,朝堂腐敗,若是真正的天子,定能扭轉乾坤。而不是在城牆上,在屍海前,看這一場落敗。”
“陛下,在臣心裡,就是真正的天子。”
“尉遲欽,你逃吧。”
小狐狸,快逃啊!
尉遲欽看著笑得苦澀的皇帝。他時常想不懂,若他們這些仙神,不能插手凡間氣數,那他們是為何而存在的?若他是一切禍根,那為何會有當年被先帝救下、與陛下相識的機緣?
“好。那臣,便陪陛下,到此了。”
尉遲欽抽出佩劍,架在了皇帝的脖子上。
有血順著劍身滴落。尉遲欽抓著皇帝的手,讓他握住了自己的劍。
宮門口,有將士注意到了城牆上的異樣。
“尉遲欽,你要做什麼?!”
那些將士趕來,發現確是他們的定北將軍,要殺害他們的陛下時,他們連忙再加快了步子。
隨即,尉遲欽幻作齜著尖牙、咧著大嘴的白狐,衝著那些將士去。在皇帝還驚愕在原地時,隻見尉遲欽又躍了上來,朝著自己而來。
手裡的劍……是手裡的劍,不聽使喚。
它刺穿了那隻白狐,在他身前,在將士眼前。
他曾帶著傷來。如今,要帶著傷走。
城牆下,是還發愣的將士。皇帝遲鈍地拎起尉遲欽,將他高高舉過頭頂。
“朕,殺死了霍亂晏國的妖物!再沒有什麼,能阻擋晏國!眾將士,且為我晏國複興,殺!”
“殺!殺!殺!”
旭日東升。這一場落敗,終究是臨了。
一個身影,朝自己走來。隨後,懷裡的白狐和劍,都朝那身影而去。
皇帝恍惚著,要去追回來。可敵軍尋到了他,朝著他的胸口便是一箭。
那是宮女的衣著打扮,那是一路陪他至此的五尾白狐。
他此生二十載,什麼都沒做好。末了,也什麼都沒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