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迎塵見到了要向他許願的孩子。
“吾乃狐仙,汝求何事?”
“你,真的是狐仙?可以實現小孩子任何願望?”見胡迎塵點了頭,那孩子的眼睛裡終於有了一絲光,“那我想要一個人死,也可以嗎?”
胡迎塵沒有應下。縱然他在那孩子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絲光,可他也從這個孩子的眼睛裡看到了這個年紀不應有的憤恨,還有那一絲光遮不掉的無望。
“是他該死,他家的都該死!明明不是我撞掉的糖葫蘆,可他們就是不信!我娘護住了我,他們就把我娘打死了……明明不是我!不是我……你是狐仙,你會幫我的對吧?你是仙啊,你得說話算話,你不能不幫我!”
胡迎塵本想安撫他,可那孩子對他也抱有敵意,一見他的手伸來,就猛地躲到了一處陰晦後,啜泣著,顫栗著。
胡迎塵這才發現,那個孩子所躲的那一處陰晦,是一具衣衫同樣臟亂不堪的婦人,血沾著塵土,塵土染了血,一副駭人模樣。
“我可以幫你安頓你娘……”
“你不幫我,你是個假狐仙,你是幫他們的壞人!遲早有一天,我要連你也殺了!”
胡迎塵看著那孩子從陰晦裡透露出來的目光,像是一隻餓極了又負了傷的惡獸,抱著母親是他最後僅存的人性。
那孩子現下還不會讓胡迎塵靠近。胡迎塵隻能暫且離開,準備回頭讓胡招妹在暗處跟著他、護著他,避免他做出什麼極端的事情來。
胡迎塵覺得有些疲鈍。
他想過的,想過索性把兩邊都殺了,讓他們去地府理論去。
胡迎塵來到了季禾門口,抬了抬手,想叩門。
“進來吧。”
季禾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悅。胡迎塵頓了頓,還是推了門進去。
“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
“我來,給你講故事啊~”
“滾”字到了嘴邊,被季禾咽了下去。
“不必起來,也不用點燈。你就躺著,困了就睡。”
晦暗裡,胡迎塵搬來凳子,坐在床邊。季禾覺得有點變扭,但說不上來哪裡彆扭,就暫且隨了他。
“幾百年前,有一隻狐狸入了凡間。狐族有規定,成年的雄狐狸要另立府邸,搬出去住。可那隻狐狸天性如此,溺於逸樂,到了成年,沒能有自己的府邸。他想先找個地方落腳,便去找了在凡間的二哥。他二哥沒什麼修煉的天賦,修為也就不高,卻對醫學藥理很感興趣,特彆是凡間的,便跟著凡間一位郎中學本事,繼承了郎中的醫館。那隻狐狸到了凡間,在醫館落了腳後,還是隻顧逸樂,連打個下手都會添亂。要不是他二哥脾氣好,早被趕出去了。”
“我要是那隻狐狸的二哥,在他來醫館前,就趕他出去!”
胡迎塵笑了笑,繼續說道:“有一日,那隻狐狸在醫館見到了一個人。那是當地一位有錢人家的公子,身子骨不好,除了一個看了很多郎中、吃了很多藥都沒根治好的病,還易感風寒、總是咳嗽。但他性子很好,生得也好,倒有幾分深閨小姐的意思。也是這個人,讓我有了好好學醫的念頭。”胡迎塵自己都沒發現,故事中的人稱已經變了,“我第二次見他,是在一個月後,還是他和一個家仆。他來取藥,但我二哥不在,配藥複雜,他便告訴我,是第幾列第幾排的格子、該給多少多少的量。我把藥給他,他便謝謝我。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凡人,我開始對他上心。我從二哥那兒了解到,他的病雖還沒有辦法根治,但能控製。幾年前他還不能出門吹風的,就是多虧了我二哥,他才能出門走走。可是在下一個月,我沒見他來。直到有一天,他的家仆來了醫館,拉著二哥出診,我擔心,不顧二哥反對就跟了上去,才知是他病情加重。我想救他……很奇怪吧,才見過兩麵,我就想救他……於是當晚,我趁著沒人,去了他的屋子……”
“你用仙術救他?”見胡迎塵點頭,季禾罵道,“你瘋了?!這是逆天的!你和他都……”
“左右逃不過一個‘死’字罷了,大不了我的命給他。可惜,他不要我的命。”
季禾看著晦暗裡的胡迎塵垂了垂頭,反思自己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激動。這是往事,是已定的,而且那時候的胡迎塵也一定知道這麼做的後果。
胡迎塵見他不說話了,自顧自接著道:“也許,你會覺得不適……其實,我很愛他,對一個隻見過兩麵的將死的凡人。”
季禾不知道該說什麼。不適嗎?好像不會。他隻是在想,當初的胡迎塵是抱著怎樣的決意,才要陪著一個隻見過兩麵的將死的凡人赴死。而在那個凡人離世的這麼些年裡,又是抱著怎樣的意念,才撐著走到了今日。
季禾知道的,胡迎塵不是什麼薄情寡義之輩。但季禾寧可自己不知道,這樣他就能無所顧忌地多罵胡迎塵兩句,把胡迎塵罵清醒些。
“我二哥嗅出了他身上的味道,自然也知道發生了什麼。我被狠狠教訓了一頓,但我還是很高興,因為他又能出門了,而我又能見著他了。在仙術要失效的時候,我就再去他的屋子,我也就,再見著他了……”胡迎塵收了收臉上並不好看的笑,接著道,“他恢複得很好,身子也硬朗了不少。我也想過收手,等他再好些,等他尚未察覺。可他察覺到了,發現我了,他點了燈,嚇了我好大一個哆嗦。把我嚇住後,他就笑了,笑得很是開心……可他跟我說,要我彆救他了,他早就想死了。因為這病,府上沒人待見他,他過得煎熬,可偏又是個怯夫,不敢自己尋死。我說,‘我待見你,你彆死’,他應了我,他說‘好’。在那之後,我也還是趁著沒人,去他的屋子,去見他。然後……”
“然後?”
“若是尋常男女,也就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
“我們沒有拜堂,但我們還是在一起了。那晚,他蓋了個紅蓋頭,送了我一對玉佩,說是定情信物。對了,這把扇子是他後來送我的,扇麵畫得很好吧?但是啊,我不知道,其實每一次在一起,我都是在傷害他。直到有一次,他吐了血,我那半吊子的醫術看出了不對勁,才知道晚了。”
“到那時候,基本都是無力回天了。”
胡迎塵點了點頭,道:“但是還有個辦法,把我的狐丹給他。”
季禾一驚。他看不清胡迎塵的神情,他隻能聽著胡迎塵接著道下去。
“和妖物的妖丹一樣,我們的狐丹,同樣可以給凡人延壽,但也會讓那個凡人成為半人的異類。我二哥,自然是不同意的,他勸我收手,回山上領罰。我求我二哥,求他讓我救救他,求他準我把我的狐丹剖出來給他。就算凡間不容他,狐族或能容他……可太晚了,等我趕到,他的屍骨都埋好了……”胡迎塵撫著手裡的化塵,“我一直記著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他看著我,說‘謝謝你’,而我連一句‘對不起’都不曾對他說過。”
“他叫什麼?”
“胡塵。”
“所以你改名,叫胡迎塵?”
胡迎塵點頭,換上了尋常模樣,說道:“好啦,故事說完了,小孩子該睡覺了。”
“你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胡迎塵站在床邊的身子頓了頓,良久,才說道:“你說得不完全錯。縱然我非妖物,確也傷過人,我做過的每一個選擇,總會傷害到彆人。你對我的態度,一直保持厭惡就好,明白了嗎?”
“這不用你來提醒我!”季禾猛地喊住胡迎塵,在晦暗中問道,“你會喜歡上,胡塵的轉世嗎?”
“會。”
季禾一愣。他沒想過胡迎塵會答得這麼快。
“可那是轉世啊!縱然臉會一樣,可他不會記得你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也不會記起你們之間的種種,為什麼……”
“許是因為,我膚淺又多情吧。”胡迎塵看向晦暗中的季禾,“就憑那張臉,就夠我淪陷了。”
胡迎塵離開了,胡招妹在奉山山腳等得快睡著了。其實胡迎塵每次來奉山找季禾,胡招妹也多會來奉山山腳,隔著一座山的高度,守著他的三哥。
“三哥,你的錯,已經用一百四十年的禁閉,還完了。如今三嫂是道士,是修仙的,他不會輕易死掉的,為什麼你不跟三嫂在一起呢?”
“你都說了,他是個修仙的,日後要飛升的,非仙即神。咱們是什麼?是狐狸。”
“可是你這麼做,三嫂隻會越來越厭惡你啊!至少、至少彆讓三嫂厭惡你……”
“他厭惡我才好呢。如今,我就是來瞧瞧他的。倒是你,再多話,就將你捆了,讓那位侍女仙子,一並帶回薑午。算算時辰,這會兒正巧趕得上。”
胡招妹連忙捂了嘴,拚命搖頭。
一百四十年的禁閉,胡迎塵又尋了胡塵的轉世百年。兩百多年,他能做的也隻有這些。而且,他還得找他的二哥尉遲攀。
胡迎塵被帶回薑午後,尉遲攀的消息就斷了。胡迎塵再回到凡間,早就不是當年的凡間和當年的城,尉遲攀也不見了蹤跡。
唯一的線索就是當年對他們喊打喊殺的道士。那道士也發現了胡塵身上的味道,認定是妖物上身,在城內鬨起了好大的風波。可太多年了,胡迎塵也沒了道士的消息,於是這幾年他放出狐仙的身份,以此引對方現身。
胡迎塵看向奉山山頂那一處簷角。
如今,他終於重新找到了那個道士,也找到了他的二哥,他也該準備接下來的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