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瞧就沒什麼人住的舊宅院裡,醉醺醺的尉遲皞和醉醺醺的劉一榮乖巧地挨坐在一起,一時不敢多有造次。
劉一榮壓著聲音問尉遲皞:“怎麼辦?”
尉遲皞壓著聲音回劉一榮:“放心吧,照我四哥的性子,隻要讓他訓完了話,我們就沒事了!”
劉一榮雖還醉著,可也莫名覺著哪裡不對,剛想揪尉遲皞的錯,就注意到了尉遲欽投過來的目光。
淩厲的,不容他們再多置喙一句的。
盯完尉遲皞和劉一榮,尉遲欽重新輕聲對賀宵說道:“時候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城門,等下次,我再帶你去。”
“那你呢?”
“觀雲在去鎮南將軍府的路上了。等劉一榮被接走,我再帶小七回去。”
“那我把這位姑娘送回去,也就……”
“小七?!你……”
一記劇痛,頭懵目眩。
尉遲皞和劉一榮這是各抄了一根棍子。
尉遲皞的棍子給了賀宵,劉一榮的棍子給了尉遲欽。兩位上仙就這麼被自己的親弟弟和一個凡人給放倒了。
尉遲欽醒過來的時候,身上正被絳紅綢緞捆著,胸前還掛著一朵絳紅繡球。而自己的對麵,一位蓋著紅蓋頭的女子坐靠在屋牆邊。看衣著,正是被賀宵借了身子的姑娘。
賀宵醒得比自己早,想來是尉遲皞下手時留了分寸。自己的腦袋還狠狠作疼,可見劉一榮是使了狠勁。
宅院不大,紅綢鋪得到處都是,硬是添上了幾分喜慶。
沒能掙開的尉遲欽忍了忍手腕上的疼,衝尉遲皞問道:“小七,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尉遲皞在桌子上擺上了那壺從酒樓帶出來的酒,而後蹲在了尉遲欽的旁邊。
“四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來講兩句?”
“趕緊把我們放了。”
尉遲皞鼓掌道:“說得好!”
一旁還在把紅綢再掛得到處都是的劉一榮附和道:“好!”
問完尉遲欽,尉遲皞又蹲到了賀宵的身邊,問道:“那新娘子有什麼想說的嗎?”
新娘子想說什麼,卻被新郎官搶了話鋒:“尉遲皞,你且看看清楚,她到底是誰。”
尉遲皞一愣,顯然是被唬到了。他小心翼翼地掀起一角蓋頭,一旁的劉一榮也趕來,跟尉遲皞一樣趴在地上,去瞧蓋頭下的臉。
“嗯?”
“怎麼了怎麼了?”
尉遲皞擦擦眼,歪歪頭,再仔細地瞧了瞧。
“嗯嗯嗯?”
瞧不出異樣的劉一榮來來回回地看著,著急地問著:“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尉遲皞在那張平平無奇的凡人臉上,恍惚瞧出幾分熟悉來。他想起,這就是賀宵,是龍王那位第多少多少的孫女,是龍王那位第多少多少多少的孫子的阿姐。
“我我我、我記得她!”尉遲皞激動道,“我四哥活了這麼多年,身邊的女子,除了我阿娘、我六姐,就剩下她!”
“確確確、確定嗎?可我怎麼記著,尉遲欽身邊的女子,有不少呢?!”
“你記的不對,你聽我的!就她,錯不了!”
“那還等什麼?拜堂啊!”
“拜堂拜堂!”
兩個酒鬼鬨哄哄的,硬是再添上了幾分喜慶。
如此,他們被抓著,被摁著,拜了天,拜了地,而後,要向彼此拜去。
“夫妻對拜!”
在尉遲欽的腦袋不慎磕到賀宵的腦袋時,尉遲欽終於忍無可忍幻回了狐狸,逃開了身上的紅綢和尉遲皞的爪子,在尉遲皞和劉一榮還迷瞪的時候,兩個手刃將他們一並放倒。
尉遲欽一邊解開捆著賀宵的紅綢,一邊輕聲問道:“沒事吧?”
賀宵將蓋頭取下,搖了搖頭,回道:“沒事。”
尉遲欽本要攙賀宵起來,可賀宵在這具身體裡有些時辰了,仙力不濟,要站起身來實有些難辦。
賀宵推脫開,扶著屋牆。尉遲欽看著她沒兩步又要踉蹌跌去的樣子,索性將她抱了起來。
“我先幫你把這位姑娘送回去。”
“那他們……”
“交給觀雲吧,他快來了。”
這是第二次,賀宵在尉遲欽身上,察覺到隱忍的生氣。
天還是黑的,四下也是無人。不知是哪戶的人家,門口的石獅少了一個繡球,簷下幾盞相隔不一的燈籠。
“我的燈。”
兔子燈不知道被尉遲皞和劉一榮丟到哪裡去了。在這樣的黑夜裡,賀宵隻能憋出這麼一句話,試圖打破這一片靜穆。
“等回去了,我再帶一個給你。”
“好。”
木頭。
劉一榮醒來的時候,對昨晚撒瘋的事情是半點印象都沒有。他在屋裡見到了黑著臉的劉一平,但直到劉一平離開,劉一榮都沒等到半句訓斥。劉一平離開後,一個家仆端著食案進來,才悄聲告訴劉一榮,昨晚劉一平在這裡照顧了他一宿。
等尉遲皞醒過來的時候,對昨晚撒瘋的事情亦是半點印象都沒有。等尉遲皞在床上伸夠了腰,又抱著枕頭打了兩個滾後,終於發現了正在屋裡的阿嬗。
阿嬗在桌邊,舉著一根蘿卜喂著之前被尉遲欽帶回來的兔子。
尉遲皞也在桌邊坐下。他一邊吃著飯,一邊看著阿嬗喂兔子。吃著吃著,又抬了手去摸了摸。
“它今日居然不踹我。”
阿嬗隻是笑了笑,沒有應話。
吃著吃著,尉遲皞又覺著哪裡不對味兒。他看看阿嬗,又看看那隻兔子,突然“嗚嚶”一聲,悲戚極了。
阿嬗拿了一個肉包塞到他嘴裡,這才讓他消停下來。
尉遲皞樂滋滋地咬著包子,衝著那隻兔子得意洋洋。
嗯?還是不對……
尉遲皞看看手裡的肉包,又看看兔子咬的蘿卜。
阿嬗這是,拿他當狐狸喂了!
“過完元夜,再回去吧。”
尉遲皞連忙點頭,道:“好啊好啊!”
尉遲皞又去了一趟奉山道觀。
掃地的小師弟替尉遲皞傳了話,幫尉遲皞在道觀門前約見了季禾。
“其實在你知道我和我四哥的身份後,我就不知道該怎麼找你了。阿嬗說過,雖然我們是小仙,但是改變不了狐狸的身份,總不會比人與人相處得容易。”
“薑姑娘說得沒錯。在我知道你和尉遲將軍的身份後,我確是不知該如何與你們繼續相處。”
於修仙道士和尋常凡人來說,仙與妖有時隻是一念之差。覺得對方是妖時,說“寧可錯殺不能放過”,等事後發現對方是仙、是神,又拿胸襟約束對方,要對方寬恕自己。
“今日來見你,是因我和阿嬗準備回去了。在我心裡,你是我在凡間的第一個知友,我想和你道個彆。對了,要是你見到我三哥了,記得告訴他,讓他也回去看看,阿爹阿娘都很想他和五哥。若是你願意一起回來,我帶你嘗嘗我們那兒的糕點!”
季禾隻是點點頭。本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
除夜,阿嬗就換上了尉遲皞送來的新衣裳。
橙藍齊腰是清雅,繡花纏枝實難描。而尉遲皞所穿的,正是那件相仿。
元夜,劉一榮又來了。他知道尉遲皞是不會跟他出門的,便隻要了尉遲欽。街上,他們遇見了季禾和胡迎塵。
胡迎塵的手腕上綁著捆妖繩,另一端和季禾的手腕綁在一起。但顧及周圍人多,實則是季禾一直抓著胡迎塵的手腕和捆妖繩,讓胡迎塵走在自己身後,以免讓旁人瞧去。
在季禾躊躇著該如何開口時,尉遲欽先道去了一聲。季禾這邊回了禮,再足了劉一榮的禮數,便拽著在後麵訕皮訕臉的胡迎塵走了。
胡迎塵的事情,尉遲欽最初從尉遲皞那裡聽來一些,後阿嬗也同他道過。既是胡迎塵決意要和季禾走的,又礙於劉一榮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凡人,兄弟倆未有什麼言語。
胡迎塵揮著手在告彆,季禾狠狠拽過,示意他莫要有多餘的動作。而那條捆妖繩,似就真的多餘一般。
花燈鋪子前,劉一榮要尉遲欽給自己買了盞花燈。到了燈謎,又停了下來。
劉一榮問道:“你不猜嗎?這些人沒你厲害,若是你猜,那大花燈定是你的。”
“你不喜歡這個了?”
“……”劉一榮拍了拍尉遲欽的肩膀,歎了口氣,道:“尉遲欽啊,你這樣的,日後是哄不到媳婦兒的。”
尉遲欽不解,又問道:“你想猜嗎?”
劉一榮攤了攤手,道:“不猜。我的媳婦兒我家老爺子會安排,用不著我操心!”
在沒人的小巷裡,季禾的劍鞘抵在了胡迎塵的脖頸上。
“還想狡辯?!這次我都看見了,狐狸尾巴都露出來了,你就是要吃那孩子!”
胡迎塵欲哭無淚,悲嚎道:“真的冤枉啊!那孩子自己把糖掉在地上後就擱那兒哭,我又沒糖了,就說給他變個戲法……”
“你變個花變個草變個什麼不行?變個狐狸尾巴出來做什麼?!”
“我逗我們那兒的孩子也是這樣的,他們都喜歡大尾巴!”
“好啊,一個城的孩子都被你吃了!我說怎麼上次去,見到的都是老弱病殘呢?好的都被你吃了是吧?!”
胡迎塵被震驚得說不出話,張了張嘴想辯解兩句卻覺得怎麼都是蒼白無用。沒轍啊,誰叫季禾抓到自己的狐狸尾巴了呢?還是現行的。
“今兒這麼好的日子,你的寶貝師弟怎麼沒跟你在一起?”
“那得怪今兒這麼好的日子,你卻出現在這裡!”季禾見胡迎塵笑了起來,隨即惱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問題?什麼問題?”胡迎塵歪了歪腦袋,遠了遠劍鞘,無辜道,“我是狐仙,能許願的那種。問問題,是要收銅板的。回頭客,也不能賒賬呀~”
“你?!”
煙花猝然炸起來。隨即反應過來的季禾還是被胡迎塵一個翻身,摁在了牆上。
胡迎塵本就比季禾個高。這一下,在窄小的巷弄裡,是更壓迫了。
季禾本想掙紮,可胡迎塵扣著自己的手腕,力道之大,根本動彈不得。
待季禾終於掙紮出了一分,得以瞪向湊在自己身後的胡迎塵時,他又見胡迎塵正笑得狐媚,儼然一隻刁猾的狐狸。
可惡……尉遲將軍和尉遲公子都是謙謙有禮的,小五也是乖巧可親,怎麼偏就胡迎塵……可惡!
“想不想聽個故事?”不等季禾回答,胡迎塵又說道,“下次吧,有個孩子向我許願了,小孩子優先~”
胡迎塵跑了。季禾這才發現捆妖繩斷了,是被劍割開的痕跡,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割開的,也不知道割開多久了。
季禾知道自己這是又被胡迎塵戲耍了,季禾也就這麼被胡迎塵留在了這條無人的小巷裡。但他也知道,胡迎塵總還會再來的。
定北將軍府內,尉遲皞正抱著自己的天燈,將心願寫得密密麻麻。
阿爹阿娘身體康健、大哥大嫂恩恩愛愛、二哥三哥四哥五哥早日平安歸家、早點把六姐嫁出去、小侄子歲歲無憂……還能再和阿嬗在一起、抓到應佚的把柄……世間太平。
大抵是終於寫完了。尉遲皞看著沒能寫全糕點的天燈,覺得自己沒什麼太大的遺憾了。
“阿嬗,你寫的什麼心願啊?”
“什麼也沒寫。”
尉遲皞抿著嘴,忖了忖。也是,阿嬗早已是上神了,早已是無欲可求了。
天上星群,凡間燈海。手裡的天燈搖風而上,或高或低,曳曳晃晃。一早遠去的杳無蹤跡,換來更多的前赴後繼。
尉遲皞看向身邊的阿嬗。阿嬗一如平常,一如初見。那片燈海僅僅隻是有幸映在她眼裡,卻留存不下什麼。
阿嬗看向了尉遲皞,忽而笑意一深。那眼裡所見的謝花邀月還是雲屯霧散,就全給尉遲皞讓了位。
“阿嬗。”
“嗯?”
“我還想和你在一起。”
“日後,你還可來後山尋我。”
不是的,不是這個意思……
“嗯,好。”
尉遲欽回府時,尉遲皞和阿嬗已經走了,隻留了書信在屋裡。
——四哥,我猜你一回來就來我屋了,對不對?我肯定猜對了,我是不是很聰穎?
尉遲欽無奈地笑了笑。
——四哥,等忙完了凡間的事情,記得早點回家。對了,我已經想好成年禮要什麼了!雖然我不想辦百歲生辰宴,但成年禮還是要收的。四哥的禮嘛,就送我兩袋荷糖酥好了,桂花糕我去找大哥要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