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嬗,你睡了嗎?”
阿嬗應了一聲,開了房門。
她看見抱著枕頭的尉遲皞,正筆挺地站在房門口。
“有事?”
筆挺的尉遲皞張了張嘴,理直氣壯地說道:“我一個人睡不著。”
活了上千年的山神大人什麼場麵沒見過,連眉毛都沒挑一下,問道:“一個人?”
尉遲皞不甘心地改口道:“一隻狐。”
阿嬗輕笑一聲,似乎是滿意了。
“不怕你四哥教訓你了?”
尉遲皞覺得這話在理。他忖了忖,隨即幻成了白狐模樣,叼著枕頭,躥了進去。
阿嬗關上房門,坐在床沿。尉遲皞正好安頓好了枕頭,被阿嬗蹂躪起了狐狸毛。
尉遲皞其實還在為尉遲欽擔心。方才聊著,尉遲皞是想勸尉遲欽回去的,可聊著聊著,莫名成了慰勉了,著實有點丟狐。
“你四哥有他的選擇,也有他的命數,這個國亦有這個國的氣數。不過,”阿嬗頓了頓,接著道,“一個人要遭遇的事情,或許可以避免,但要遭受的苦難,是隻增不減。你四哥一心要幫著皇帝,想讓皇帝順風順水,少遭些難。但一個國家的衰亡是注定的,如今多興盛,今後就有多衰敗。”
這個國的氣數,既是既定的,那、那他四哥做的這些,不就是徒勞嗎?
“徒勞,就不做了嗎?”見尉遲皞搖頭,阿嬗接著說道,“在既定的數前,這世間多是徒勞,可偏有一群又一群的徒勞撲上去,才推動了一個又一個新的既定的數。隻是你四哥如今,陷得確是太深了。”
陷得太深,會怎麼樣呢?
“同樣是禍國殃民。”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作為薑午山的山神,也必得再次施以懲戒。
尉遲欽當初做出的舉動,確是成了小皇子被封為太子的因由。但就算沒有尉遲欽,也會有旁的變故,讓小皇子成為太子、登上皇位。這是小皇子的命數,但尉遲欽插手了,有些罪罰懲戒,就隻能算在尉遲欽的頭上。
那些妖物也是一樣的,就算他們不去吃人,那些人也會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因由而身死。但那些妖物選擇吃人來提升修為,那麼身死因由、罪罰懲戒,也都是他們的了。
哪怕那些人該死,哪怕那些人遲早得死。
尉遲皞仰著頭,看向阿嬗。阿嬗,我四哥,是不是沒救了?
“事到如今,我想,你應該對你四哥的終局,也有了預見。”
阿嬗會救我四哥嗎?就像救那隻與君王私定了終生的狐狸,至少,留條性命……
阿嬗看向不依不撓繼續仰著頭的尉遲皞,問道:“你知道‘緣’嗎?”
唔……緣分?
阿嬗沒有回答,而是攤開了手心,示意尉遲皞將狐狸爪子放上來。
掌心裡有紅絲鑽出,像是觸手一般觸碰試探,難得有合適的糾纏在一起擰成了一根。
尉遲皞驚奇地抬起了自己的爪子。纏在一起的紅絲隨著爪子的抬起而拉長,還沒找到合適的紅絲努力地重新朝著阿嬗而去。
在那些紅絲發現纏不上阿嬗後,手背、手腕乃至手臂也開始有紅絲鑽出,接續來回地試探著。
在確信纏不上後,從尉遲皞軀體裡鑽出的紅絲便死皮賴臉地纏上了阿嬗的手指。
隨後觸碰過掌心,遊離上手背,是要將阿嬗的手腕也一圈圈地纏上。
像是得不到神明垂憐的信徒,放棄了虔誠和理智,貪婪且瘋狂。
“拽拽看。”
尉遲皞咬著牙,使出了渾身的氣力。可那些紅絲是不受尉遲皞半點的影響,依舊不斷地糾纏著身前的神明,怎麼都拽不動。
等下!尉遲皞隨即幻了回來,一臉的不甘心。
“剛才那個樣子影響我發揮了,我再試試!”
尉遲皞又是咬著牙,又是使出了渾身的氣力。
可他根本阻止不了。
阻止不了從自己的軀體裡鑽出來的紅絲,也斷不了已經纏在一起的紅線。
阿嬗看著尉遲皞努力的樣子,輕笑了一聲。隨後她勾了勾被紅絲纏繞的手指,尉遲皞便一個踉蹌,撲回到了她跟前。
突如其來地靠近,讓尉遲皞一懵,眸子裡和腦子裡容得下,隻剩下阿嬗。
尉遲皞的手臂撐著自己的身子,而手碰巧覆在了阿嬗放在床上的手背上。
阿嬗的手很小,還有些涼。尉遲皞鬼使神差地屈了屈手指,他想握住……
於是,他真的就握住了。他還看見,阿嬗淺淺一笑……
尉遲皞一個激靈,往後坐去。可還沒來得及清明,他又看見阿嬗那隻還被自己握著的手,正被更多的紅絲更加貪婪且瘋狂地糾纏著。
“阿、阿嬗……”
尉遲皞覺得自己要瘋了。
這些紅絲就是他。他像是被打回了原形,在阿嬗的跟前,沒有辯白的餘地。
“這就是緣。隻要對方知曉了你的存在,你們之間就會有緣。緣影響著數、決定著命,糾纏越多,緣便越深,想要脫身,便越艱難。尉遲欽如今在凡間聲望極高,他隻要在這凡間一日,哪怕什麼都不做,他與凡間的緣都會加深。到最後,他成了樹的根,若要徹底了結凡間的恩怨糾葛,隻能連根拔起。”
“……沒救了?”
“有,抵換。可以是血親、知友,也可以是和凡間種種有著相似緣分的誰。”
那還是沒救了……尉遲皞猛地捂上了嘴,見阿嬗投來目光,又連忙搖頭。
他看著那些從自己的手裡向阿嬗纏去的紅絲,鍥而不舍的,不依不饒的。
他注意到了萬千不饒間,怪異的幾縷,扭曲的,也要向阿嬗而去。
“阿嬗,這是?”
“……你與凡間的緣。”
“啊?!”
阿嬗見他一副想問卻又不知該如何問起的模樣,解釋道:“凡間的數亂了。你當這些,是你與凡間亂數產生的孽緣就是。”
“那,那這個……”
“彆擔心,我來這凡間,就是為了破解這些孽緣。”
說罷,阿嬗便撤了仙術。尉遲皞看著空落下來的手,心緒幾番交織。
尉遲皞知道,那些紅絲不是消失了,隻是自己看不見了。
在看不見的地方,像心裡的一番情愫,瘋狂到幾近癲狂地,或是怪異扭曲地,向阿嬗纏去。
尉遲皞恍惚問道:“阿嬗,為何有的紅絲纏不上你?”
阿嬗順著尉遲皞的目光,看著尉遲皞攤開的手心,默了默,道:“許是因為,我是古神吧。古時的神,是很難與今時的誰有過多的緣連係在一起的。”
“阿嬗,天上不許仙神下凡間,也是因為緣嗎?”
“嗯。如今的仙神,大多是積攢了許多功德,受凡人敬仰、靠凡人供奉,才被列為仙神的。他們本就與凡間有著不淺的緣,若是放任他們去凡間,容易生出各種念頭,去見見曾經的誰。那樣一來,沒斷乾淨的緣就會立時續上。道不清的緣,算不儘的數,最後,隻得拿命償。”
轉天一早,阿嬗已起了床在看書。尉遲皞還在睡,睡得四腳朝天,從裡側睡到了床沿,再一蹬腳,直直地摔了下去。
尉遲皞疼得現了人形,揉著腦袋還迷糊著。
阿嬗隻是輕笑一聲,目光落回到了書頁上。
尉遲欽敲了門。尉遲皞一個激靈,重新幻成了狐狸,從窗戶跑了。阿嬗抬抬手讓床變成了被收拾過的樣子,再將尉遲皞忘記帶走的枕頭移回到了他自己的屋子。
“應佚上神來了信,說最近有要事忙,要我們務必照顧好薑姑娘。但不知道姑娘喜歡什麼、忌口什麼,便讓廚房多備了些。”
阿嬗看著擺了一桌子的吃食,道:“我沒什麼忌口的,下次無需準備這麼多。”
“是。”
尉遲皞的聲音響起。
若是應佚在這兒,必定是要嫌他聒噪的。但現下在這裡的是阿嬗,阿嬗隻是無聲地笑了笑。
攔下尉遲皞的尉遲欽道:“這是薑姑娘的,你的……你先去洗把臉。”
不依不饒邁著腿要湊到桌邊的尉遲皞道:“我洗啦!”
“洗了?那這是什麼?”
尉遲皞摸到了尉遲欽方才摸過的位置。噫,涎水!丟狐臉了,走了走了!
尉遲欽看著快步走掉的尉遲皞,一時無奈。隨後他掩了掩尷尬和無奈,示意他身後的一眾家仆出去了。
阿嬗看著尉遲欽欲言又止的樣子,合上書冊,問道:“還有事嗎?”
“我的事情,想來姑娘也耳聞了一二。我知道,我如今於他人而言是罪孽深重,但我還是想幫幫陛下,哪怕最後隻是在陛下身邊,寬慰上兩句也好。此事我並未想過再多牽扯到誰,但小七已與凡間的氣數有了糾纏,所以先前我才哄騙他暫回薑午,並給應佚上神寫了書信,煩請他看管住小七。但小七還是回來了,還將姑娘也帶入了凡間。在此,我替小七向姑娘賠個不是,若是山神大人降下責罰,尉遲欽也願替姑娘儘數受下。”
尉遲皞與凡間的糾纏,是因尉遲皞不忍對那些被癘疫纏身的凡人袖手旁觀,故施以援手,救助過一家老小和幾個孤身奔命的可憐人。
這事很快就被尉遲欽知道了。雖然尉遲欽速即接過手,但在當時所有人對染上癘疫之人避之不及的形勢下,尉遲皞的存在還是被宣揚了出去,還給尉遲欽添了更多的威望。
阿嬗看著恭恭敬敬欠身揖手的尉遲欽,淡淡道:“這個國的氣數,是要撐不住了。若你真的為了那位陛下好,到了時候,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你該清楚。”
“是。”
阿嬗見他又欠身揖手,忍不住暗暗歎了口氣,道:“我不過是個侍女,你不必次次如此拘禮。”
“薑姑娘是入了《神譜》的,終究要比我們尊貴。”
“都是這天底下的,沒誰尊貴不尊貴。”
尉遲欽聞聲,直起了身子,卻還微微欠著,也仍是恭敬道:“姑娘有什麼需要,隨時吩咐府上的奴仆。”
阿嬗點了點頭。尉遲欽及時收住了要再揖上來的手和欠下去的身,有些不慣地退出去了。
越陷越深,身不由己。阿嬗歎了口氣,拿了拿書,終究還是放了下去。
“阿嬗……”
“你四哥已經走了。”
尉遲皞一聽尉遲欽已離開,不再小心地在窗外探頭,抬腳便要爬窗進來。
阿嬗忍不住看去,隨即又輕笑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