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皞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黢黑一片,和吵嚷不休的怨聲。
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他隻覺得身子越來越沉,有什麼不斷地扒拉在他的身子上。
他懼怕,可他說不出話,無法向誰求救,也沒有誰能來救他。
他幾近放棄……他想著,要不就這麼漂沉下去……
黢黑之間,山門後的石階之上,泛起星點紅色的光。尉遲皞半步竭力,所見混沌,伸出的手,被身上那些追著抓上了。
意識沉重……直到一抹清冷觸上自己方才伸出去的手。
身子輕了,所見明了。
那星點紅色的光,是數隻紅蝶。蝶翼輕舞,舞到了他身邊,驅一方黢黑,散一念懼怕。
身前,是以紅綢為蓋頭的女子。一襲紅衣,蓋不住清冷。
尉遲皞就這麼鬼使神差地,掀起了那條紅綢。
然後,湊了身去。
在那片黢黑之間。
這世間好像隻剩下他們。沒有誰來道賀,也沒有誰,會來將他們分開……
……綠豆糕荷糖酥西米羹合意餅……
在夢中吃了個飽的尉遲七公子咂咂嘴,附在狐狸毛上的清冷真切了幾分。他直了直身子,背著大雪紛飛,打了一個毫無得體可言的哈欠。身上的清冷撤了去,尉遲皞那張張得能塞下一口鍋的嘴沒來得及合上,終於瞧見了腦袋頂上一張目生的臉。
然後迷瞪著,直直往後仰去,一頭栽進了滿院子的積雪裡。
顏如玉!是應佚藏在後山的顏如玉!
後山是狐狸們的禁地,隻有自稱是山神仙侍的應佚可以去。但和其他狐狸一樣沒有見過山神的尉遲皞卻不信,他覺得這都是應佚的借口,藏顏如玉的借口!
好冷好冷!
尉遲皞撅撅屁股蹬蹬腿,將自己的狐狸腦袋從那積雪裡拔了出來。
等尉遲皞好不容易踩著凍腳的雪,躍上三階台階回到客堂上,那張清冷的臉上都沒流露過半絲情緒,連目光都沒分過一瞥給自己,隻是看著落了一院子的雪。
阿嬗將溫好的應入夢倒入取出的酒杯中,冒騰著熱氣兒推遞到一邊。
長得是漂亮,可心腸一點也不好。儒弱的小狐狸摔在冷冰冰的雪地裡,也不肯救助一把……
尉遲皞往爐子靠了靠,探著身子嗅了嗅那杯應入夢。他想起應佚曾說的,酒這種歹物,隻有成了年的才能喝。他今方滿九十六,離百歲成年還有些日子,是碰不得的。
“拿我的酒,還敢造我的蜚言。看來是時候,整頓整頓薑午了。”藏在鬥篷下的手端起酒杯,淺淺抿上一口,才又悠悠道,“正巧,這件鬥篷穿膩了,是該試試狐狸毛了。”
尉遲皞咽了咽喉踩了踩爪,正襟危坐。
他遲鈍地發現,這位顏如玉,或是有聽見他心裡話的本事。
對麵的阿嬗卻絲毫不在意的模樣,打量著自己身上的鬥篷。
那件裘茸鬥篷素白的,裹在身上像是被雪埋沒了一般。爐子裡燒著火,可她沒有熱乎的意思。屋子裡擺放著酒壇子,開封的,沒開封的,七躺八歪。
能熱乎嗎?這間偌大的三麵通風又空無一物的客堂,隻有一個爐子在風雪中燒火熱酒。四方柱子上掛著紅綢,在風雪中飄啊搖的,怎麼看怎麼冷。彆說是熱乎,能不凍得跟屋前那一片池子裡立著的幾根枯黃的荷梗一樣,都算是命大。
“來了。”
立時,尉遲皞便瞧見了踩著風雪而來的應佚。明明宅子的大門半開,可他偏要從天而降在這個客堂前方的平橋上。
平橋上的應佚一邊撣著落在衣裳上的雪,一邊大搖大擺的走來了。
“阿嬗~我……”
“滾。”
應佚在風雪中愣了一愣,一隻腳還懸在半空欲要落下。很快他嗬嗬笑著,臭不要臉地將兩隻腳都踩了上來。
“我給你帶了……”
“不要。”
應佚再一次頓在了把荷葉包從衣袖裡取出來的動作,很快他再次嗬嗬笑著,臭不要臉地賴在了本屬於尉遲皞的位子,利索地把荷葉拆開。
荷糖酥啊!尉遲皞霎時忘了擠兌自己的應佚,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五袋的荷糖酥,毫無意識到一嘴猖獗的涎水。
這落雪的冬日,荷糖酥價高。應佚為了美人心,出手竟能如此的闊綽。
阿嬗看了眼幾近癲狂的尉遲皞,將那五袋荷糖酥通通推到了他跟前。
“今日啊,是真有事尋你。”
“狐狸帶走。”
應佚被噎話,應佚不氣餒。
“我是為了群海龍王第一百二十三位孫女生辰禮的事兒。我呢,思來,又想去的,覺著咱們薑午啊,要論拿得出手的,就隻有山神大人您親釀的應入夢。且先前啊,龍王回回瞧上的,也就你的應入夢。”
阿嬗一筷子拍在應佚拿酒杯的手上。應佚吃疼,咽了咽嗓子,隻得將手縮了回去。
“你不喜喧吵,是又我替你去的。沒有應入夢,事小,要群海上下以為與薑午這千年的情誼……啊,是吧?”
阿嬗隻是瞧著他。
“是……吧?”
尉遲皞白去一眼。真慫。
“要我說啊,龍王娶那麼多媳婦兒要那麼多子孫,就是為了能有一個一勞永逸的藉詞誆酒。咱們就該晾他幾次,好讓他長長記性!”
阿嬗拿了拿酒杯,終於道:“但凡沒有你從中克扣,他也不至於帶點親故的就辦上一場。且啊,酒這種歹物,應佚上神還是少碰為好,免得這一股歪風,歪了您一身浩氣。”
阿嬗那一杯,隻是從應佚眼前掠過。應佚放下了不舍的手,終於瞧了一眼被自己擠兌到一邊的尉遲七公子,一個“你居然賣我”的眼神拋了過去。
尉遲七公子毫不示弱,一跺爪一仰頭,一個“你能拿我怎樣”的眼神拋了回去。
“酒,當然是歹物!可這不是酒,是應入夢,是薑午山神親釀的仙品!怎麼能用一個粗鄙的‘酒’字囊括,歸於歹物呢?!”應佚換上了千年不改的臭不要臉,“若非我機靈,早早地跟在了您的身邊,再有個千年萬年,也修不出這,一品為快的福氣啊!”
“福氣”兩字剛落音,筷子便打在了應佚的手背。那聲兒響得,尉遲皞險先忘了應佚影一般跟過去的衣袖。
挨了痛的應佚這次沒再縮手,而是反手,卻又抓了個空,沒抓到阿嬗手裡的筷子,也沒抓到阿嬗身側的酒杯。
再是一記手刃,依舊掃空,連身子微微後倒的阿嬗的頭發絲都沒抓到。阿嬗的手緊追其後,抓住落空的手腕,猛地扭過一圈。
“疼疼疼……錯了錯了錯了哎呀呀……”
被扭得背過身去的應佚,兩條腿還盤著,姿勢古怪。尉遲皞在一旁尖聲譏笑著,一個不慎翻了個肚皮出來。
阿嬗還是放過了他,可尉遲皞還沒儘興。
“拿了酒,趕緊滾。”
應佚樂嗬嗬地應了一聲,立時起了身。
跟在應佚身後的尉遲皞隻見他在滿滿一屋子的酒櫃子前,將兩整排的酒壇子收入袖中,才滿意地出去了。
這天委實冷,卻冷不著兩位上神。世間冷暖興亡,也不過一粟浮塵。
雪地上的尉遲皞看見了,她在那兒,眼裡一卷山巒蒼雲,眼底一汪深潭死寂,看得到滄海百川,卻容不下滄海百川。從春暖至秋涼,冬去還是暑往,仍是死寂。
身後是四方宅院,身前是燈火百家。她一個神,倚世又遺世。可偏又這世間,才能建一處容身。
“沉業前幾日來過,可惜薑午後山的結界沒能讓他進來。他讓我轉告你,凡間各事皆有定數,龍王年事已高,你我好生保重。”
阿嬗扭頭,看了看一臉嚴肅的應佚,道:“薑午後山的結界,是你立下的。”
一臉嚴肅的應佚瞬間破功,樂道:“我就喜歡看他進不來的樣子!”而後揉了揉笑僵的臉頰,漫不經心地克製自己。
“下次,彆再讓奇怪的小家夥進來了。”
“你放心。他若再進來,我拔了他的狐狸毛,給你做件新鬥篷!”
“要拔,也是先拔你的。他如今這般,不都是你教的?”
應佚額蹙心痛,尉遲皞甩著尾巴得意洋洋。
“得意什麼?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跟他學,他就是你爹。”
尉遲皞額蹙心痛,應佚搖著扇子得意洋洋。
說罷,阿嬗轉了身,往回走去。
哎,這就……
應佚終於舍得瞧一眼還杵在原地的尉遲皞,催促道:“走吧,奇怪的小家夥。”
可是,讓她孤身一神……不會太過孤零了些嗎?
潑墨長發如流水,隨意散著,隻那落在發絲上的雪有些礙眼。
還能再見嗎?她一個神住那麼大的宅子,也懶得打理的樣子……還有一排排的酒,她一個神喝,會不會傷著身子……
真是奇怪,怎麼就操心起她來……明明第一次見,明明都不認識……
對了,她是應佚的顏如玉,若是她不在了,不就沒有應佚的把柄了……不,她是神,怎麼會說不見就不見呢……
自己杵在這裡許久,望著她那背影許久,可她沒回過頭瞧過自己,連一步停頓都沒有,徑直踏入了那座被牌匾提名為“四方宅”的四方宅院。那扇大門依舊半開,像是停滯在神明身上的無用年月。
尉遲皞覺得莫名難過,像是一隻被遺棄的幼犬,趴在雪地上,賴著不走。
“呦,哭啦?”
尉遲皞嗚咽一聲,甩下應佚朝著山下跑遠了。應佚搖搖扇子聳聳肩,慢悠悠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