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樂真僅兩個徒弟。大弟子早早雲遊四方,小弟子便是萬風煙。
大弟子入門下時已有十幾歲了,故而於樂真並不懂如何照顧當時隻有幾歲的萬風煙,教予他基本功法後,常閉關,放他一人在偌大山頭遊玩、修行。
忘心道宗地處北境,飛雪皚皚,人跡罕見。
萬風煙常爬上山頭,眺望金紅朝陽。綿綿雪山金光粼粼,如海濤翻湧。
他是如此渺小。獨身一人,內心湧上的不是孤寂,而是空曠。
為了填補心中的空曠,他在山間遊蕩,在經樓穿梭。
某日,藏書樓頂層,他翻到了一本手稿。
字跡清麗端正,幾滴墨水停頓在旁。
上書:
一破世俗,二悟情穀欠,三循因果,四了塵緣,五忘物我,六,同於大同。
落筆——春海虹。
“師父說這是他的師妹。”萬風煙隨意一瞟,“師父不想我走這條路。他的原話,修無情道的,自己看不破,看破了,彆人也不肯放過你。”
不入紅塵,如何破紅塵?
不識情思,如何破情思?
在世間打摸爬滾一遭,還能超脫因果,坐忘物我嗎?
“你就離開宗門了,也離開師門?”
萬風煙搖晃酒碗:“非也非也。”
他理直氣壯道:“師父他老人家真性情。過個幾年、十幾年的,等他消氣了,我又回到他的門下。”
絕口不提宗門的事。
是不想提,不屑提,還是不必提?
故事已儘,天邊既白。
萬風煙起身而去,腰上的龍鳴泛著細碎冷光。
來時突然地來,如今突然地走了。
風中遙遙傳來:“有緣再見,後會無期。”
祝心:“段尋,你要去西邊的金洲嗎?”
段尋:“等他醒來再議。”
祝心不再多問,隻笑著說:“有緣再見。”率領一眾師弟師妹離去。
孟秋月和孟秋山也起身告彆。
孟秋月:“我們要繼續向南,聽說那邊有人生了怪病。”
她掏出空置的玉簡:“可否標記你的神識,若有修複經脈或治好眼睛的方子,我可傳信於你。”
段尋依言做了,誠懇道:“多謝。”
眾人離去,段尋拍拍一旁的蕭淩風,說:“還裝睡?”
蕭淩風睜眼,欲言又止。
段尋:“怎麼了?”
蕭淩風:“春海虹,這個名字,很熟悉。”
他遲疑道:“好像,小時候聽過。”
他閉上眼睛回憶。
他很小,很小,被包裹著,不太會動,不會說話。
有東西流進他的嘴裡,是奶。
他聽見了幾個字音,經常聽見,雖然聽不懂,但他記住了——春海虹。
是春海虹嗎?是這幾個字嗎?
他實在想不起更多的細節,他太小了,那段記憶太模糊了。哪怕後來反複琢磨記憶,也隻有這麼點東西。
但不妨礙他剛才驟然聽到這幾個字時,心中慌亂,隻好閉眼裝睡,免得泄露了異常。
段尋一驚,冷下臉色。
萬風煙必定是有意為之,他在試探什麼?他來到虹洲,或許不隻為了秘境,還為其他?
跑得倒快。
段尋:“蕭淩風,不要怕。”
他的語氣,沉靜而堅定:“我們啟程去中洲。”
*
中洲是要去的,靈石也是要賺的,因為在中洲的青峰城,即將舉行五年一次的青峰鑒寶會。
每人入場二十上品靈石,一下去了大半身家。
在大家喝酒聊天的時候,段尋和蕭淩風在研究人獸契約的用法,一邊敲定了接下來的目的地。
金洲為首,方圓幾十萬裡樹木叢生,人煙稀少。多以廣袤高原為主,在西北方向,群山起伏。
名為天水的大江從金洲起,形成眾多小河小溪,滋養萬物。
這一塊地方是公認的魔獸地界,整體像一個變形的橢圓,西、北、南三邊都有弧度,東邊一條僵硬的直線。
東邊與最近的人族大洲——中洲,隔了幾萬裡。
這裡是過渡地帶,名“無定”。臨近中洲之處,河水湍急,高山峻嶺,是天然險要之地,也是一處天然的屏障。
他們決定去往無定,中洲可作為中轉地。而且正好七月時,中洲青峰城舉行鑒寶會。
青峰鑒寶會不止是鑒寶,還包括交易寶物、以物換物、轉賣消息等,可以看作修仙界大賣場。
段尋想著順路,乾脆去瞧瞧有什麼好東西。
而蕭淩風,心心念念想著天材地寶,還希望找到讓段尋視物的方法。
共用視感消耗精力,他們不能常用。而且借的是蕭淩風的眼,與段尋麵前的真實景物有出入,在共感下,段尋平時行動不方便。
段尋清點一下:“我們沒靈石。”
去掉入場費,還剩五十個上品靈石,幾百個中品,對於散修來說,還可以,但是在拍賣會上不夠看的。
早知道當初多拿點了。段尋遺憾想到。
蕭淩風乾勁十足:“我要賺靈石。還有三個多月。”
況且,買不到寶物,還可以買寶物的消息,他們自己去尋。
*
某個小村落的密林間,一隻人麵蛛身的妖獸正呼呼喘氣。
她的臉生得極美,膚若凝脂,眉似遠黛,水目含情。脖子以下,卻連接著巨大的蛛身,八條腿像鋸刀,猙獰撐開。
她嬌滴滴地開口:“兩位公子何必動粗?”
可惜兩人沒一個動容。
段尋站在不遠處,拉弓,循聲,一箭飛射過去。
母蛛狼狽地躲開了。
她恨恨咬牙:不過是吃了幾個人,就被兩個臭道士給逮住了。
繼續下去,她怕是要死在這裡。
母蛛吐出蛛網,交織在枝葉間,攔住段尋二人,八條腿一動,扭身一逃。
蕭淩風把蛛網斬碎,正欲再追,眼前卻突然多了很多女人。
沒穿衣服的。
白花花一片,紅的紅,白的白,手臂柔若無骨,像千萬條蛇在遊動。
她們笑吟吟地湧上來。
蕭淩風下意識後退幾步,滿臉羞惱和窘迫。
他被林何捉住囚禁前,已經有十三歲了。在街頭討生活,他聽過很多粗俗直白之言,雖然聽不太懂,但也並非全然不知。
比如,男女有彆。
他可以看段尋,可以抱段尋,可以和段尋一起睡覺、一起洗澡,但是,女孩子不可以。
白色光滑的身體圍上來。
他氣息一亂,連退了好幾步,退到段尋身邊。
段尋:“?”
段尋:“怎麼了?”
他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人形,有女子的笑聲傳來。他不明白蕭淩風看到了什麼,這麼大的反應。
他正打算一箭破出一條路,手臂剛剛後推用勁,就突然被蕭淩風一拉,兩個人撞在一起。
蕭淩風支支吾吾:“那個,剛才差點碰到你。”
段尋知道,有一個人形離他很近,但他能在碰上之前射殺它。
“蕭淩風,什麼東西。”
“……女孩子。很多不穿衣服的女孩子。”
段尋愣住,他反應過來,蕭淩風這是不好意思了?
他捂住蕭淩風的眼睛:“閉上眼睛,跟我走。她們過來,你就提劍砍了。”
段尋一手拉住蕭淩風的手,一手持弓劈砍。
那些個美貌皮囊,他又看不到,看到了也欣賞不來。
心中無色穀欠,耳邊無豔語,那些女子傷不到他分毫。
蛛有蛛網,他的神識鋪散開,是另一張天羅地網。
找到了。
段尋加快腳步,蕭淩風緊跟著。
隨著他們離人麵蛛越來越近,蕭淩風感覺不太對。
他的眼睜開一條縫——女孩子不見了,全部變成了沒穿衣服的男人。
蕭淩風這下不慌了,也不惱了。
他大步向前,走在段尋身前開路。
嗬,蜘蛛精。蕭淩風在心中冷笑。
人麵蛛元氣大傷,眼看逃跑無望,乾脆也不跑了,麵色可怖。
蕭淩風提劍刺去,美人麵獰笑一聲,赫然化作了段尋的臉。
蕭淩風的劍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了,他驚出一身冷汗,旋即大怒,劈刺下去。
可那人麵蛛抓住他失神的空檔,躲開了。
什麼玩意,也敢模仿段尋的臉?!
他抬頭,卻發現周圍都是段尋。
“段尋”圍著他,伸出手臂,說什麼“你的臉好熱”,什麼“脫了衣服”……諸如此類的話。
其中,還有真的段尋在說話,像一盆涼水潑到他頭上。
“蕭淩風,你又看見什麼了?”
蕭淩風閉緊嘴巴,氣到極點,反而冷靜下來。
人麵蛛跑不遠。
確實跑不遠,段尋暫時沒管神神叨叨的蕭淩風,一箭把它釘在了樹上。
人麵蛛半死不活,滿心悲憤,想到之前好話賴話說儘了,全然不管用。
她狠狠咒罵:“呸!假惺惺的臭道士,愛鑽後門的兔兒爺!你抱我,我抱你,手牽手,把嘴親,床|上滾,不知廉恥!”
此舉純屬死到臨頭的嘴硬,人麵蛛知道人族看重臉麵,男女之事都不肯說,何況男子之間?
女人不行,男人也不行,那她惡心他們一把,總行了吧?
她是魔獸,吃人天經地義,何至於此?
蕭淩風被她罵得一懵。
段尋不為所動,乾脆利落地掏出了她的獸核。
收好,可以換靈石。
當天晚上,蕭淩風破天荒地沒和段尋挨著休息。
他在思考狼生。抱一抱,睡一睡,滾一滾,怎麼了?那隻蛛好色,心術不正。
他要貼回段尋身邊。
段尋:“蕭淩風。”
他的語氣很平靜,甚至還帶著笑意。
“過來。”
段尋當然清楚,蕭淩風確實和他過於親密了。
但,那又如何?
蕭淩風隻是一隻狼。他的小狼,當然要緊跟在他的身邊。
“過來。”段尋又重複了一遍。
幾秒後,稀窣聲,蕭淩風貼著他坐下了。
段尋撫摸他,微笑道:“那隻蜘蛛死到臨頭,胡言亂語,騙你玩呢。”
蕭淩風點點頭,讚同道:“對。她好色。”
他側頭看段尋。
段尋長得好看,他是知道的。當初在地牢裡,見的第一麵就知道。
和那些醜陋低級的人不一樣,和臟兮兮的地牢也不一樣。
長得好,心地善良。
讓他眼前一亮,在痛苦黑暗的日子裡有了點開心。
蕭淩風:“那你喜歡女人,還是男人?”
他沒等段尋回答,自言自語道:“應該是女人吧。”
因為段尋是男的,所以應該喜歡女的。但是男人也可以喜歡男人,所以段尋到底喜歡男人還是女人?
語出驚人,但在意料之中。
段尋頭一回被蕭淩風噎住了。
他收回撫摸的手,冷漠道:“都不。去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