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適地眨了眨眼睛,閉上又睜開。
眼前的一切就像他真用眼睛看到一般。
漫天淡藍色,在藍天之下,一望無際的花海,紅的、白的花,比天空更深的湖水。
還有一個人。
段尋動了動手,才意識到這個人是他自己。
蕭淩風在盯著他看。
“段尋?”蕭淩風有點緊張。
一個頭,兩隻眼睛,一張嘴。沒什麼特彆的。
段尋問:“蕭淩風,我長相如何?”
蕭淩風即答:“十分好看。”
段尋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像月亮一樣皎潔的臉蛋,長發烏黑順滑,眼睛像被水衝亮的鵝卵石。此時正凝望著他。
其實段尋的眼睛依然是看不見的,被凝望什麼的,隻是蕭淩風的錯覺而已。
段尋心裡有數了。
嗯,蕭淩風的話要打個折扣。
這類樣貌,算中上吧。
段尋:“我要看你。”
他們走到湖邊。
段尋看見了另一個站在自己身前的人,比他矮一點,頭發烏黑,摸上去像狼毛,刺刺的,韌韌的,和他紮了同款馬尾。
眉毛上揚,右側的被截斷了,那裡有一道疤。眼尾上揚,眼珠子也是深色的,很亮。
段尋仔細望向湖麵,少年的倒影閃閃發光。
他伸出手,一寸寸描摹蕭淩風的臉,用真正的眼去看,用心糾正腦海中他以為的、蕭淩風的臉。
果然還是能看見比較好。
能看見這樣活生生的蕭淩風。
而不是一個在腦海中模糊不全的影子。
他站在蕭淩風的身後,撫摸臉頰的手下滑,搭在他的肩上,誇他:“很好看。”
蕭淩風:“……真的?很多人說我醜。”
他對段尋的審美表示懷疑。
段尋斬釘截鐵:“他們沒眼光,彆理他們。”
他微笑,語氣幾乎稱得上溫柔:“給我看看你的狼形。”
“噢。”
圓圓的腦袋,尖尖的兩隻耳朵,還會抖來抖去,大尾巴又長又大,厚實溫暖,垂在身後。
一身皮毛烏黑發亮,狂亂生長。
細看,吻部,眼角,耳朵邊上,脊背上,尾巴上,四足上,都有一絲絲的紅,像一團燃燒在身上的火焰紋身。
身型流暢有力,即使是這樣靜靜站立著,那起伏的肌肉,修長的四肢,恰到好處的腰身,每一處都由造物者的神妙之手捏造,無不彰顯著力量和野性。
讓人無法忽視,讓人心潮澎拜。
段尋真情實感地又說了一遍:“蕭淩風,你十分的好看。”
“好了。”藍英出聲打斷了他們。
果然無論過了幾千萬年,那群人和他們的契約靈獸總是這一副樣子。
“小白,和他們一起走吧。”
小白已經止住了哭聲,沒什麼精神地縮在鬆蘿的懷裡。
藍英蹲下來,麵對小白,說:“出去後,活下來,要給自己取一個新名字,記住了嗎?”
她們一直叫它小白,是覺得賤名好養活。
小白點點頭。它又想哭了。
它變小,躺在藍英的掌心。藍英把它遞給了段尋:“交給你們了,再見。”
沒有過多告彆的話,藍英少見地、溫柔地對它笑,鬆蘿對它擺手,好像在說下次一起玩。
可是不會有下次了。
段尋的掌心蓋在它的身上,小白還是沒有忍住,放聲大哭。
孩童清脆幼嫩的嗓音撕扯著,在不斷消散的秘境裡、在藍英和鬆蘿淡去的身影裡回蕩。
它像一株嫩芽,好奇地探出頭,先感受到的不是外麵清冽的水珠、濕潤的土壤、鮮活的風,而是鑽頂破殼之痛。
又一個秘境碎片坍塌了。
還有更多的碎片在不斷消失。
在這裡,沒有年月的流逝。藍英用一朵花謝的時間記數。
一朵,兩朵,三朵……千萬朵謝了。
藍英靈念歸位。
她低頭,身體淺淡,時間不多了。
但她不慌不忙,慢慢地向前走去。
在一片黑暗裡,走向那唯一的光源。
鬆蘿在那裡。
秘境消亡之際,她不再被束縛成孩童的模樣,長身而立,眉目淩然如當初,對藍英一笑。
藍英感歎,多久沒見過她這副樣子了。
她們一起坐在僅剩的花叢裡,坐在雲日明的身邊。
雲日明的容貌依舊維持在死去那日,唇角微翹,似乎會在下一秒醒過來,教鬆蘿槍法,教藍英縱橫之術。
她的靈念鑄造每一片天空、澆灌每一朵花、零落成每一捧泥土。
她無所不在。
鬆蘿說:“為什麼要自殺?”
藍英淡淡的:“沒有你們,我活不下去。你明白的。”
隨勝利的喜訊傳來的,是重傷將亡的主上,是已然身死、僅殘留一點神魂的鬆蘿。
鬆蘿是此生知己,主上是明主,亦如母親。
兩人一同離去,她萬念俱灰,了無生趣。
待諸事了結,她拔刀自刎於二人的墓前,終以靈念,與鬆蘿再見。
可惜鬆蘿死時神魂不全,在主上殘留的靈念下,記憶不全,始終是孩童模樣。
鬆蘿笑說:“因為我在主上的眼裡,還是她的孩子吧。”
她本是一株不起眼的小草,由雲日明親手照料長大。
從前她一直喊雲日明娘親,待到上陣殺敵時,便和其他人一同呼雲日明為主上了。
“你挺喜歡那隻狼?”
鬆蘿語氣隱有懷念:“隻是覺得,他這一點像主上。”
修行得到超凡的力量,不是為戰,而是為守護。
破了秘境,還要努力尋找那個想要守護的人。
相反,那個人類堅定地選擇走殺道。
“都和我們無關啦。”
“希望小白能好好長大。”
“過了這麼多年,秘境裡還有不少修鬼道的。”
“還有無情道的。一萬個中,一個人能修成正果。”
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一左一右,臥在雲日明的身邊。
一如往日,戰神座下:一驍勇禦敵,鏖戰八方;一坐鎮後方,安定人心。
長槍所指,旗幟所在,希望所向。
沒有戰亂,隻有和平。沒有饑餓和寒冷,人們溫衣足食。沒有散不去的黑暗和陰霾,人們在陽光下自由奔跑。
段尋他們站在穀底。
往上是如藍色之眼的高空,腳下是深色的荒地。
狂風大作,卷起泛黃枯草。
長槍和盾巍然不動,屹立於此,千萬年。
它們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隨這片荒原一般沉默。
其旁還靜靜躺著一把長刀。
風久久低吟,沉渾、壯烈、蕩氣回腸,吟唱一代傳奇的落幕。
兩人並肩而立,都沒有說話。
不止他們,地上或站或躺很多修仙者,其中還有屍體,染得泥土更深幾分。
有人抱住屍體無聲痛哭,有人呆呆地盯著神槍。
大家被無名的肅穆籠罩著,無人說話。
狂風止,神兵碎。
神明——隕落。
深灰色的碎末像餘燼,隨風飛走了。
段尋看了手心裡的小白。它沒有動靜,不知死活。
他把小白放進蕭淩風的衣兜裡,在心中說:“藏好了。”
蕭淩風眨了一下眼,表示知道了。
心念溝通,也是靈獸契約的一部分,很方便。
“段尋!”
段尋回過頭,是祝心。
“去蘭水城喝酒,萬風煙請客!”
她調侃般,望向蕭淩風,加重了語氣:“還有,段淩。”
段尋笑而應下。
走吧。確實要遮掩一番蕭淩風的事情。
蘭水城裡多了很多年輕人,大多剛從秘境曆練回來。
人來人往,神態各異,走在蘭水城的大街上。
蕭淩風的視線從每一個人,到每一棵樹,每一座房子,每一塊地磚,轉了個遍。
這些東西他當然見過,可是段尋沒有。
他想讓段尋看看。
段尋把手搭在蕭淩風的後頸上,摸了摸:“好了。以後慢慢看。”
比起這些景色,他現在其實更想看蕭淩風。
現在的蕭淩風,是不是笑得很開心呢?兩顆尖尖的小虎牙是不是冒出來了?
段尋他們共十幾個人,入了最熱鬨的酒樓裡。
在樓上的雅座坐定,萬風煙捏了個訣,免得眾人說話時被彆人聽去了。
祝心笑眯眯地對蕭淩風說:“怎麼樣?這個隱匿獸核的秘方有用吧?”
蕭淩風點點頭,真誠道:“多謝你。”
祝心:“以後小心點,化神期的大能都發現不了你。”
孟秋月瞧了瞧,感歎道:“真是想不到。”
她又補充一句:“我和哥哥不會說的。”
都說魔獸野性未馴,凶殘狡詐。可是蕭淩風明顯不是那類惡獸,雖然沉默寡言,看著確實挺凶的,但行事良善。
在戰鬥中多次幫助他們,現在——先給段尋倒好酒,又在他的碗裡夾好菜。
蕭淩風:“魚吃嗎?”
段尋:“吃。”
“這個,什麼石羊肉,吃嗎?”
“可以。”
問了幾次,蕭淩風就不問了,自己先吃一口,覺得好吃,又換乾淨的筷子,夾給段尋。
段尋施施然吃了下去,臉上帶著輕鬆的笑意。
萬風煙端起酒碗,隔空對蕭淩風碰了碰,喊的是假名:“段淩。”
隨即一飲而儘。
“啊——痛快。”他又給自己滿上了。
這是蘭水城有名的桃花釀,入口清冽,舌頭一沾上,是淡淡的苦澀,在喉嚨眼打轉一圈,回味甘甜,仿佛飲下春天初綻的桃花。
蕭淩風喝了一口,覺得甜甜的,好喝,又喝了一口。
沒一會,就暈乎乎地貼在段尋的肩上,向窗外望去。
天黑了,但是有星星,有月亮,是亮的。
街上也是亮的。
這一條街熱熱鬨鬨,燈火通明。黃的燈、紅的燈,像一條長河,裹挾人群,從街頭流到街尾。
祝心他們在說話,蕭淩風聽不太清。他能清楚感覺到的,隻有段尋。
月亮臉蛋,植物清香。
他說:“段尋,好看。”
不知是在說景,還是在說人。
段尋嗯了一聲,和蕭淩風一起沉醉於這夜與燈。
他伸手,摸摸蕭淩風的腦袋,蕭淩風蹭了一下,頭發搔刮著他的掌心。
手指在眉上輕觸,下滑,兩人的眼前橫跳黑色的指影,再下滑,托住了蕭淩風的臉。
臉很燙,熨帖掌心。
段尋捏了捏,說:“蕭淩風,你醉了。”
蕭淩風嗯唔幾聲,把臉完全埋在段尋的手心,但埋不進去,漏了一點在外麵吹冷風。
段尋垂著眼。
手心碰到了軟的,是臉頰肉,也有嘴唇。有點濕,淡淡的桃花香,是剛剛沾上的桃花釀。
硬一點的,是鼻梁,是眉骨。
灼熱的,是吐出的一點氣息,撩過他的手指。
蕭淩風是他不用眼睛看,也可以鮮活感受到的人。
他戳了戳蕭淩風的臉,惡作劇般放手了。
蕭淩風的臉一下子栽了下去。沒半秒,他又迷迷糊糊地起來,伸手扒拉著段尋,靠在他的肩頭,呼吸噴灑在頸間。
粘人精。
段尋也喝了一口酒。
好熱。
但他不要推開。
他推大了窗戶,讓夜風灌進來。
夜風吹不去燥熱,吹不去滿座桃花香。
不知聊到哪了,萬風煙臉頰微紅,半眯著眼睛,伸長手臂,搭在祝心的肩膀上,拍了拍她的後背。
“幾十年前,忘心道宗上一個修無情道的人,是我未曾謀麵的師叔。我師父常說,自己不如她,她的無情劍道,至死未破。”
萬風煙睜開眼,醉意中一絲清明。
“師叔名諱,春海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