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江山動酒悲,霜天殘月夜不寐。泥人說鬼尋常事,休論個中是與非。”
“啪——”一聲醒木響,說書人環顧一周,笑吟吟地開了口,
“諸位可知這東南一隅有城曰姑蘇,最是紅塵中一二等的富貴鄉。話說這城內有個風流街,街內有個溫柔巷,巷內住著戶頂頂富貴的商賈。這家有個小女兒,真真不得了,雖說是女兒身,卻博古通今,有狀元之才,深得家裡人愛重,舍不得她拋頭露麵。隻是,這姑娘身上出了件怪事……”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若觀在等人,黃泉路漫漫,泥濘浸透了她的繡鞋,在她的裙擺上留下斑點,若觀一次次彎下腰,不厭其煩地搓掉那些泥點。
有剛死的新魂身上還帶著血跡,一路走一路張望,看到若觀,剛要開口,牽引的鬼差一抖手腕,鎖鏈跟著一震,那新魂就像氣球一樣飄起又落下:“老實點,不該看的彆看!”
若觀朝這邊看過來,鬼差連忙拉緊勾魂索,避開了她。
“你……這位大哥,你有沒有見過一個人……”
話音落在地上,濺起一片泥水,若觀俯身,習慣性地要去擦——
然而裙擺乾淨如初。
……若觀愣住了。
那鬼差一刻不停地往城門口趕去,好似沒聽到。若觀趕忙追了上去,鬼差回頭,語氣惡狠狠:“喂!我說你能不能彆跟著我了?這兒沒你的情哥哥!”
“你能不能彆跟著我了?”
白衣青年頭疼地看著身後油鹽不進的少女:“你是生魂,沒法跟我走,快回去。”少女恍若未聞,抿唇盯著青年的手腕許久,又抬頭看他,眼裡亮晶晶的,似有祈求。
……青年頓時更頭疼了:”不行,勾魂索是用來串死魂的,生魂掛上去,易折陽壽……”
少女一副聽不懂的樣子,依然執著地盯著他。
“……好吧。”青年歎了口氣,認輸了似的放出鎖鏈。少女眼中光亮更甚,剛伸出手,青年使勁一抖手腕,帶起的氣流把少女彈開。
青年從懷裡摸出一支香燭塞進還呆愣著的少女手裡:“給你吃著玩——吃完就趕緊回家,我要乾活去了。”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彆跟過來,會誤傷到你。”
好在這次少女沒在跟上來,青年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一片紙,一抖,便成了戴在頭上的高帽、帽鬨正麵,赫然是金勾銀的四個大字“一見生財”。
謝必安戴上高帽,轉頭確認沒了少女的身影,才找出生死簿一麵看一麵嘟嚷:“真是麻煩。”
“嘖,你可真是麻煩。”鬼差不耐煩地瞪著攔下他的若觀,“你一個生魂,不知家在何處,又從沒有家裡人叫魂,天天在黃泉路上攔人,我看遲早有一天你得生魂變死魂……”說罷,猛的一衝,從若觀身側閃了過去,勾魂索長長地拖在身後,上麵串著的新鬼被帶得像風箏似的飄了起來。那新鬼顯然還沒適應飄著的感覺,苦著臉險些吐出來,他當然什麼都吐不出來。
若觀看著那鬼被串著從她眼前飄過去,心想:騙人,勾魂索根本不綁生魂。正這麼想著,眼前的勾魂索突然以一種異乎常理的姿態拐了個彎,穿過了若觀的琵琶骨。
若觀身形潰散又凝聚:“??”
被牽著的死魂都驚了:“……貴司的勾魂索這麼強的嗎?”竟連生魂都不放過?
聽到動靜的鬼差轉頭,舌頭都飛出來了,長長地拖在胸口:“你!你什麼時候死的?!!按理說你作為生魂不應消散嗎?!”
“你作為生魂,離體久了總歸不好。”謝必安嚇唬她:“正常人死了還能去當鬼,享用後世子孫的供奉,生魂若是散了,那連個渣也剩不下來了。”
不知什麼時候追上來的少女麵無表情地盯著他看,謝必安愣是從裡頭琢磨出了一股子哀怨來。
謝必安:“……彆這麼看看我。”她怎麼找過來的!明明這次肯定是甩掉了的!
謝必安歎了口氣,真是麻煩啊,他想著。
“你知道家住哪兒嗎?”
“……”
“你叫什麼?父母給你取名沒?”
“……”
“這年頭離體的生說怎麼一問三不知的?”
“……”還是無言。
“唉……算了——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我可以捎你一程。”這小姑娘再怎麼樣總能有點什麼印象吧。
萬幸,少女總算是開口了:“跟著你。”她聲音不大,但是照樣足以讓謝必安抓狂。
謝必安:“……夠了,不要再說了。”這姑娘十有八九是失了魄了。
現在也沒有彆的辦法了。謝必安想了想:“既要跟著我,規矩就要事先說清楚了。第一,我讓你回避你得回避,我讓你呆在原地你不許亂走;第二,找到你家就回去,不準在外逗留;至於第三,好好閱讀《東嶽陰司編內按》,要全文背誦……大概就這樣。”說著,謝必安掏出一張紙片輕輕一吹,紙片飄到女孩身側,重重落下,化成厚厚一遝書冊。
“……”
謝必安無視了少女眼中近乎化為實質的怨氣,心情大好:“既然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那就先給你取個名字好了——就叫若觀吧,‘不洞若觀火,廓然無我’,怎麼樣?”
“……若觀?”
“若觀?哪個若觀?”
“‘不洞若觀火’的若觀。”
“姓什麼?”
“就叫若觀。”
……鬼差在生死簿上找了一圈,沒找到她說的名字:“欸?怎麼回事?”說著,看了一眼仍掛在勾魂索上若觀。
若觀自被勾魂索強行逮捕之後就一直蔫蔫地飄在半空,一旁同被拴著的死魂幾次想和她搭話,最終識趣地閉上嘴。奈何那新鬼實在是憋得慌,眼珠子骨碌碌轉了一圈,轉而去搔擾在場的另一隻鬼:
“陰差老爺——”那死魂笑得一臉諂媚,配上頭上要乾未乾的血跡,極具視覺衝擊,“陰差老節這冊子怕不是生死薄吧?哎呦呦,能拿到生死薄,看來老爺在咱陰司地位舉足輕重——哎呀,那位爺手裡怎麼也拿著本一樣的?”
“陰司統一配備複製品,”鬼差木著臉,“看真的我也配?還有——給鬼插隊投胎屬於違規行為,你最好彆打這個主意。”
“欸,我說若觀啊,你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啊?”謝必安無聊地扯著勾魂索,若觀癱著臉趴在另一頭——
活像在放風箏。
是了,勾魂索不勾生魂,但生魂碰上了,絕對,絕對不會折陽壽——這純純是謝必安胡說八道。
少女沒有回應他,謝必安也習慣了,一個人也能聊得起來:“你要實在是找不著,不如找個地方死了算了,我還能給你插個隊,早點投胎……”
最近在背《東嶽陰司編內按》的若觀:“……書上說徇私插隊屬違規行為。”
“……”謝必安塞給若觀一支當零嘴的香,“再怎麼說我也是陰司老員工,總得有點特殊優待吧。”
“……欸,話說這麼多天你當真什麼都沒想起來?”
若觀忙著啃香燭,沒空理他。
謝必安現在每天都要歎八百回的氣:有時是因為被若觀噎得無言以對,有時是因為送魂送到一半若觀從天而降差點讓鬼跑了,更多的是因為若觀至今也想不起任何東西——總之,都是因為若觀。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你能不能乖乖呆一會兒?”在第不知多少次二次逮鬼之後,謝必安終於深刻地體會到,比修行更磨煉心性的,是養若觀。要說她傻,厚厚的一遝冊子她已經背得差不多了,最近總喜歡跟在他後麵背給他聽——謝必安乾了這麼多年,第一次知道陰司有那麼多雞毛蒜皮的規矩。其實說實話,若觀每天大多時間都懨懨的,最大且唯一的愛好是趴在勾魂索上和謝必安玩放風箏,隻是有時也忒煩人了一點。
謝必安看著鎖鏈那頭裝風箏的若觀,謹慎地作下論斷。
一無所知的若觀用眼神無聲地催促謝必安再把鎖鏈放長一點,許是離體久了,她的眼神逐漸無機質,幾乎透出一股死氣來。
謝必安看著她的眼睛,又歎了口氣,扯了扯鎖鏈:“下來,不玩了。”
“喂,我說,你能不能下來?”若觀越飄越高,勾魂索也越拉越長,鬼差終於忍無可忍地出聲,得到了被帶飛的鬼魂感激涕淋的眼神,那鬼魂剛想開口,就被鬼差一顛,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
“行了,先帶你們去領號,剩下的就看你們自己了,”許是被磨磋的狠了,臨近交差鬼差的腳步愈發地歡快——雖然他是飄著的。
“個,十,百,千,萬……這要排到什麼時候?”鬼差把兩隻鬼從勾魂索上放下來,聞言白了他一眼,“愛排不排——欸?你怎麼回事?你的號呢?”若觀一臉無辜:“被風吹跑了。”
“……”鬼差沉默了,抹了一把臉,忽然抬頭,真誠發問:“你看我像個傻子嗎?”
“……書上說嚴禁強製送鬼往生。”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投胎你還想乾嘛?在這兒做牛做馬?!”鬼差罵罵咧咧地又回去領了張號碼,拍到若觀麵前,惡狠狠地伸出舌頭:“拿著!拿好了!”
若觀這次沒有拒絕,呆朵地接過了:“原來……陰間不用背書的嗎?”鬼差轉身衝她扮了個鬼臉,沒再與她回答,又去勾魂了。
若觀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就像她曾無數次做過的那樣,隻是,她不會再偷偷追上去了……
她長大了,該懂事了……
“姑娘,姑娘?”一路上不是在談投胎就是在明示暗示希望走後門的男鬼不知是不是被紙上的數字驚到了,他反而不著急了,見若觀不在,還返回去找她。
“姑娘,去投胎吧,”男鬼勸她,“為個男人這麼耗著真不值當,再說了,一碗孟婆湯下肚,什麼都不記得了。”
若觀不動,似要讓明什麼,一遍又一遍地強調:“他不會的,他不投胎的,他超級厲害,會……”會回來找到我的。
男鬼急了:“你這傻姑娘怎麼這麼倔啊——”說著,伸手去拉她。
竟一拉便拉動了。
若觀;“……”
男鬼:“……姑娘你故意的吧?行了行了,既然自己都樂意,那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