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上次通電話就明顯感覺到老爸情緒不好。
蘇江隻當是因為忙和累,完全不知道在分開的這段日子,工地接連發生許多狀況,老爸一直活在焦慮、恐懼裡。
王總儘量長話短說。無奈事情涉及抵押、資金鏈、P2P、職務侵占等等陌生詞彙,常常一句話要反複幾遍才能叫蘇江聽懂。
事情起因是老爸被上一個工地的甲方拖欠工程款,前後拖了一年,好話說儘就是不給。
無奈去法院起訴對方,才知道光是走審判流程就得一年以上時間,最後就算贏了官司,還要接著等執行,真不知道猴年馬月能拿到錢。
老爸接手眼下這個工地原本就很吃力,工程款再不到賬,馬上麵臨沒錢開工的困境。
為了維持正常運轉,老爸做了各種抵押,還賣掉房子,對於偌大的工地不過杯水車薪。
老爸開始拖欠分包們的工程款和工資。
如果在其他時間,大家或許還能等一等,眼看著年底逼近,都盼著拿錢回家過年。
分包們開始罷工,慫恿工人鬨事,糾集上百人去街道辦、□□辦投訴,又爬上工地塔吊揚言自殺。
事關穩定,相關部門馬上施壓,要求儘快結算,一分錢不能拖欠。
因為前麵的抵押,銀行已經不可能再給老爸貸款,還能上哪裡去找錢呢,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P2P平台融資。
老爸用融資得來的錢結清債務,正跟分包們商量複工,又被現在的甲方以“職務侵占罪”告上法庭。
這是整件事裡最關鍵、也最複雜的一環。
王總分析,絕對是老爸公司內部有人跟甲方勾結,利用了老爸的無知,不懂得融資資金進個人賬戶觸犯法律,想趁機把老爸送進監獄,好把老爸的工地占為己有。
無論是從小學辭職出來務工的老爸,還是常常被人說成熟穩重的高中生蘇江,在險惡的人心麵前都太天真,不堪一擊。
比如自己這會就隻知道反複地問,為什麼呢。
為什麼領導可以跑來要求老爸一分錢不能拖欠,對老爸被拖欠的工程款就不管不問。
為什麼關於工程款的審判可以遙遙無期,老爸融資的錢全部用在了工地,卻立即被宣判罪名。
其實不是聽不懂,是無法想象,不能接受——世界可以這樣黑白顛倒,不講理!
老爸十幾年的辛苦可以被人這麼輕鬆抹去,真就像碾碎一支螞蟻。
難怪老爸接到你電話,脫口就問出了什麼事?
原來“沒事”是這樣珍貴、可歌可泣的兩個字。
被自己吼出的一句臟話嚇一跳,才發現自己走在河堤。
哦,想起來了,接到王總電話的時候,為了不給姨婆還有那誰聽到,急急忙忙走樓梯跑了出來。
王總說,“你彆急,我找了一個律師……”
蘇江卻走了神,十分納罕是什麼東西這麼滾燙地貼在臉上?
哦,是手機,王總已經給你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
如果王總沒有打來電話,自己就不會知道這些可怕的真相,就可以假裝沒事發生,就可以選擇逃避?
蘇江猛地原地站住,掛斷電話。
與此同時,身後有人輕輕啊了一聲,刹不住腳地撞在了自己背上。
原來雷弋也跟了出來,一直跟在你身後。
蘇江想要大喊大叫,我們不是已經分手了嗎!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但是,打擊把自己變得軟弱,說不出一個字來。
雷弋帶著重重的鼻音開口,“是不是很嚴重,是不是因為避雷大法……”
相比老爸那樣殘酷的遭遇,“避雷大法”是多麼輕飄、可笑的一個說辭呀。
可是,當這早已經淡忘的四個字被重新提起,倏忽間,還是有太多太多記憶回來,瞬間淹沒了他們。
一種知根知底的默契和疼痛,幫他們達成和解。
“我該怎麼辦呢?”
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起,然後就被人緊緊抱住了。
“一定有辦法的,一定能解決的,放心,放心……”
蘇江不說話,隻努力地去捕捉對方的體溫,好像那溫暖就是這寒夜裡唯一的依傍。
可惜,隔著厚重的衣服,隻能感受到自己憤怒的顫抖。
身後的人突然鬆開了手。
擁抱結束,很費解的,那一直捕捉不到的體溫反而變得清晰,在自己脊背留下一層薄汗。
聽見有人叫自己名字,回頭看見舅媽和姨婆也追了過來。
姨婆說,“我們先回家。”
舅媽說,“我為什麼做這個領導呢,往大了說是為老百姓服務。往小了說,在其位就要謀其事,至少要對得起自己的這份工資。再說自私一點,也是為了有能力幫助我想幫助的人。如果我們涪縣人在外麵遭遇了難事,涪縣的領導都不管,還能指望誰?”
這個被眼淚浸泡的夜晚,以及接下來的十多天裡,舅媽的話時時響在蘇江的耳邊。
有時候是完整的一句,有時候是隻言片語,但每次都結束在舅媽最後的囑咐,“你隻管好好學習。”
那就咬緊牙關學下去,學下去。
雖然誰也沒有說出來,你知我知的,兩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篤定,隻要我們努力學習,老爸那邊就會順利,就能度過危機。
原來人在挫折中是會變得迷信呢。
姨婆也在早晨五點收拾出門,十分虔誠地趕去香山寺燒第一炷香,還給蘇江“請”回來一張小佛牌,讓他隨身攜帶。
也是在這十多天裡,舅媽每晚都有電話打回家,帶來零星的消息。
有時候事情進展順利,比如事發地的領導熱情接待了舅媽帶隊的工作專班,比如律師收集了融資全部用於工地建設的證據。
更多的時候是一個接一個的難題,怎麼對付拖欠工程款的公司,怎麼找到出賣老爸的人,以及怎麼籌措資金。
這需要依靠法律和政策,需要鬥智鬥勇,找到公司裡搞鬼的人——竟然是一個跟隨老爸多年的涪縣老鄉。
還需要求助更高層級的領導,動用私人關係,舅媽在公檢法係統的同學,舅舅在住建部門的朋友,以及這些人的同學、朋友和領導。
舅媽的話遙遠、陌生,家裡的老少三個聽得似懂非懂,隻知道事情正在教室和天台以外一步一步推進。
在無助、害怕襲來的瞬間,兩個人就會去對方房間。
“真的不是因為我嗎,真的不是因為避雷大法嗎?”
“不是!”
“我還是擔心……”
“無論是不是,我們都是一體的,要好一起好,要倒黴就一起倒黴!”
終於,晚自習放學取回手機,蘇江收到舅媽從北京發來的一張照片。
照片裡麵有舅媽、王總,有好多不認識的陌生人,還有半年不見已經滿頭白發的老爸和林阿姨。
照片的拍攝地點就在熟悉不過老爸工地的大門,可以看見工地已經複工,高處的塔吊,蒙著綠布的腳手架。
老爸蒼老、憔悴,舉在胸前的錦旗卻鮮紅、醒目——提示著危機過去。
蘇江努力克製著,平靜地回到天台。
天台裡,婆孫兩個也裝作輕鬆的樣子。
姨婆說,“我一直都說肯定沒問題,你非要擔心這麼多天!”
姨婆又說,“趁熱吃呀。”
原來自己坐進房間,捧著宵夜,姨婆和雷弋就在身邊。
蘇江埋頭吃宵夜。
雷弋忽然開口,“我決定了,我要考法律係。”
姨婆還在說,“你以為事情光靠律師就得行……”
蘇江憋不住地先哭了出來。
老少三個都嗚嗚哭了出來。
他們一邊哭,一邊發現,他們度過了這樣煎熬的一段日子。
良久,蘇江哽咽著開口,“我想出去走一走。”
雷弋說,“我陪你。”
姨婆說,“早點回家。”
為什麼要出來走一走呢,蘇江自己也說不清,整個人恍恍惚惚總覺得像在做夢。
聽見有人叫他們名字,也是聽了好一會才知道回頭。
看見劉薇薇站在街邊,才發現他們已經沿著老城繞了一圈,回到新世界樓下。
劉薇薇說,“你們乾什麼呢,小心點!”
兩個人又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們居然手握著手,趕緊撒開。
他們的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握在一起的呢,在電梯裡,還是小樓下?
蘇江強作鎮定地問劉薇薇,怎麼在這裡。
劉薇薇指了指身後燈火通明正在裝修的店麵,“我傳說中的美容院計劃聖誕開張。”
兩個人都說了恭喜的話。
劉薇薇完全大姐姐的口氣,“等生意上了軌道再恭喜吧,你們趕緊回家,注意安全。”
兩個人轉身往回走,走著走著,手又給男朋友握住。
蘇江說,“小心給人看到。”
“才不管。”
蘇江掙了掙,“趕緊撒手。”
“我不,我現在什麼都不怕……”男朋友勇敢堅強的話沒說完,猛地鬆開蘇江,亂穿馬路跑到街對麵。
蘇江往前一看,原來是林老師正迎麵朝他們走來。
林老師也不知道是沒看見雷弋,還是看破不說破,隻問蘇江怎麼在這裡,趕緊回家。
兩個人就隔著馬路,一左一右笑著往家裡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