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婆 “其實知道了,你又能為姨婆做什……(1 / 1)

兩個人商量,中午時間緊、天氣熱,不如改下午去醫院看姨婆。

放學就出發,在醫院食堂打好飯菜再上樓,陪著姨婆一起吃晚飯。

姨婆雖然嘴上抱怨,“不要來,不要來,跑來跑去做啥子嘛!”表情是十分滿意的。

護工嬢嬢就更加滿意了,因為可以趁機溜出去忙她自己的事情。

所以,見麵的第一個固定節目,就是聽姨婆說護工嬢嬢的壞話,多麼懶、多麼不聽話,要不是舅媽提前付了錢,非要喊她滾蛋。

第二個節目呢,看同房病人的笑話。

涪縣的中心醫院是周邊幾個縣裡唯一的三甲醫院,病床緊張,舅媽找人幫忙才申請到這間雙人病房。

同病房的老頭也是糖尿病,原本病情很穩定。

不料被街邊的傳銷人員蠱惑,跑去養身班聽課,買保健品吃,還把醫生開的藥停了,終於複發住院。

老頭孩子多,昨天媳婦來,今天女兒來,要麼數落他,“那些人為了賣你東西,爸爸、爸爸的把你喊得親熱,現在你病了,怎麼不來跟前伺候?”

老頭一聲都不敢吭。

要麼逮著姨婆抱怨,“你看他,還是退休教師,不信科學信傳銷,花了幾十萬買三無產品,堆得床下麵都是!”

老頭心虛地解釋,“沒有幾十萬,隻花了十萬多一點點。”

媳婦、女兒回擊,“你敢不敢跟我們對賬?”

姨婆勸和,“算了算了,反正花都已經花出去了,隻當是花錢消災。”

同時也難掩自得——至少我還沒老糊塗到那個程度呢。

最後一個節目,一邊吃飯,一邊聽姨婆批評醫院食堂的飯菜多麼難吃。

海帶排骨湯的排骨是柴的、海帶邦硬,青菜很老,番茄炒雞蛋的雞蛋不新鮮、番茄也沒有剝皮。

蘇江安慰,“姨婆堅持幾天,等回家就好了,不能用您的手藝來要求食堂。”

以上三個固定節目進行期間,時不時被姨婆的電話打斷。

舞蹈隊、老乾部活動中心甚至菜市場裡的熟人都打來詢問病情。

姨婆就不厭其煩地把她老了、不中用了、護工多麼懶、全靠有兩個小崽崽每天來照顧以及吃了什麼藥、打了什麼針、今天血糖降到了多少,反複通報。

晚飯吃完,把姨婆的“戰利品”搬回小樓——不住院不知道姨婆的好人緣,每天來,她的床頭櫃上都堆滿禮物。

姨婆抱怨,“這些老太婆,我得了糖尿病,還給我送水果、送牛奶,你們拿回家去吃。”

姨婆嘴上說著明天千萬彆來了的話,依依不舍地目送兩個小崽崽離開。

從醫院出來,蘇江想起來打聽,姨婆住院,她小孩怎麼也不從廣州回來看看。

雷弋給蘇江說得一愣,“誰告訴你她小孩在廣州?”

蘇江還認真想了想,“舅舅說的呀,就在我寒假回來涪縣那天,姨婆不是剛好也從廣州坐火車到雙城,難道是我記錯了?”

雷弋猶豫著說起來。

姨婆確實有一個兒子,但早已經不在了。

姨婆還很年輕的時候,姨公就生病去世。好在兒子爭氣,考取中山大學,畢業以後進了金融公司,還在廣州結婚安家。

具體時間雷弋也記不清了,差不多在十年前的冬天,姨婆的兒子突然跳樓自殺。

消息傳回涪縣,才知道他做投資理財被騙,不但把自己的積蓄全賠進去,還連累同學、朋友損失慘重,一時間想不開就走上絕路。

所以,寒假那次,姨婆其實是去廣州給兒子掃墓。

蘇江也是接過雷弋的紙巾擦鼻涕眼淚,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們進了河堤,坐在一處涼亭。

蘇江本來是想自嘲,我怎麼就哭了呢。結果說到“哭”字,整個人又不受控製地哭起來。

每天隻看見姨婆樂嗬嗬地在天台忙進忙出,跟雷弋鬥嘴,唱神奇的天路,完全沒有想到她有這樣坎坷的過去。

蘇江哽咽著,“我一點都不知道!”

其實知道了,你又能為姨婆做什麼呢。

雷弋安慰,“那都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蘇江也努力地平複自己。

聽見雷弋大叫,“糟糕,還有一分鐘打上課鈴了。”

兩個人拔腿狂奔,晚自習還是遲到了六分鐘。

蘇江回到教室,向老師意外缺席,僥幸過關。

男朋友就沒這麼幸運了,趕上他們班唐老師占課講語文,看他遲到,還滿頭大汗,讓他去教室後麵站了一節課。

雖然是生平第一次遭遇罰站,想著是因為姨婆,男朋友就說,“無所謂。”

兩個人自然沒有把姨婆住院的事情告訴張勇。

張嬢嬢還是打聽到消息,趁著星期六沒有晚自習,熬了鴿子湯,裝在保溫桶,讓張勇下午拎來學校,放學跟蘇江、雷弋一起去醫院探望姨婆。

也多虧今天有張勇,一來就坐在姨婆跟前說話,化解了蘇江得知姨婆秘密以後的一點不自然。

姨婆對張嬢嬢熬的鴿子湯非常滿意,一口氣吃得乾乾淨淨,感慨這是她住院以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等著姨婆吃好,張勇去開水房把保溫桶洗淨,又陪姨婆聊了一會天才走。

中心醫院的布局是前麵門診樓,後麵住院部,中間由一個花園連接。

這會門診樓已經關閉,隻留下掛號室、急診室。

因為環境安靜,還在花園裡就聽見急診室有人吵鬨。

走進門診樓,才聽出來是封彥宇的聲音,歇斯底裡地喊著“你開給我!你必須開給我!你不開,信不信我現在就跳樓。”

在彼此變得生分的這段日子,雖然坐在一間教室,一方麵是被學習消耗了幾乎全部精力,另一方麵也是刻意回避,感覺就像是再沒遇見過封彥宇。

包括開學典禮上他十分意外地沒有代表年級發言,蘇江也沒有去想是什麼原因。

直到這會在醫院意外撞見,才發現他的狀態已經變得這樣糟糕。

雷弋的第一反應是趕緊跑。張勇的第一反應是進去幫忙。

蘇江說,先彆急,看看醫生怎麼安撫。

還以為醫生總會有一些安撫病人的專業技能和手段,結果隻聽見醫生打電話呼叫保安,又聽見砰砰的捶打聲,這才慌忙跑進急診室。

封彥宇原本捏著拳頭捶醫生的辦公桌,回頭看見蘇江和張勇,雖然滿臉怒容,總算停止動作。

張勇湊上前,輕輕拍他的後背,又問,“還好嗎?”

醫生如獲救星,“你們是他的同學吧,快把他帶走,這個神經病!”

蘇江馬上說,“您作為醫生怎麼能這樣說話!”

醫生毫不相讓,“好好跟他他說不聽呀,還要打我呢!”

說著又把電腦顯示器調轉過來,“你們自己看,他昨天剛來開過安眠藥,現在又要我開,精神類藥物是可以瞎開的嗎?係統都有記錄,查出我違規給他開藥,你們能來幫我擔責?”

蘇江說,“那你也不能罵人。”

張勇也說,“我們打電話投訴你的。”

雷弋剛剛沒進急診室,還以為他溜了,這會看見他捏著一張掛號單跑進來。

雷弋說,“您把藥開在我的名字上,這樣您就沒有責任了。”

醫生三十出頭,還很年輕,也是一時生氣才罵人,估計正有點心虛。

這會順勢拿過雷弋的掛號單,把鍵盤敲得啪啪響,一邊寫處方,一邊解釋,“我也是為他好,這些藥不能多吃,長期吃影響記憶力,還會影響……算了算了,你們趕緊告訴老師,聯係家長送他去住院。”

雖然如願拿到安眠藥,到底在同學麵前出了糗,封彥宇急匆匆走在最前麵。

另外四個人趕緊追上去。

張勇沒話找話,“姨婆得了糖尿病,我們來看姨婆……”

雷弋也裝作不知情的樣子,打聽,“你睡不好嗎?”

封彥宇都知道我們偷看他微博,還假裝什麼呢。

蘇江忍不住把話挑明,“焦慮症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跟我們說實話,你現在情況到底怎麼樣,需不需要住院。”

封彥宇原本已經放鬆,聽說這話,不知道是難為情,還是情緒崩潰,立即往地上一蹲,嚎啕大哭起來。

好一會過去,哭嚎才變成斷斷續續的哭訴。

“我睡不著,吃雙倍的安眠藥還是睡不著,我好累,好難受,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緊張得渾身發抖,每天都在咬牙堅持,可我實在堅持不住了……”

等著他差不多說完,又停了停,張勇伸手拉他起來,“我們去河堤裡麵坐一會。”

蘇江一直沒有把河堤逛完過,今晚才發現從中心醫院出來,過街走一小截路就是河堤出口。

河堤的幽暗和涼風,叫每個人都鬆一口氣。

再慢慢散一會步,進涼亭裡坐下。

蘇江和雷弋各坐一邊,張勇陪著封彥宇坐一起。

張勇說,“其實醫生說得對,你靠這些藥維持不是長久之計,要不還是考慮住院?”

蘇江也建議,先住院治療,哪怕晚一年高考呢,說到底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涼亭裡沒有燈,看不見封彥宇表情,卻能感受到他的緊張。

“我不能住院,我絕對不能住院,至少在高考前不能住院,住院最少要耽誤三個月時間。而且你們不知道那種醫院裡麵有多恐怖,病房裝著鐵欄杆,還不停有人亂喊亂叫,裡麵都是我這樣的……神經病。”

經過哭喊和散步,大家都從容了許多,想到一些安慰的話。

雷弋說,“你不是神經病,你隻是焦慮症,就跟姨婆的糖尿病一樣,都是慢性病,吃藥就行,沒有關係的。”

蘇江說,“就算你是神經病,又有什麼關係?如果老天非要你當一個神經病,那就當唄。就像我和雷弋,生來就是同誌,我們能怎麼辦,那就好好當一個同誌。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更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彆跟自己較勁。”

張勇也說,“這樣說起來,我也是一個賭鬼神經病的閨女。真的,我們那時候還打聽過雙城醫院專治賭癮的神經病專家。”

封彥宇忽然抬頭看一眼雷弋跟蘇江,問張勇,“他們的事情……他們都告訴你了?”

張勇點點頭。

封彥宇急煎煎地解釋起來,“其實我早就猜到了,我好後悔……所以我才去自助餐廳等你們,想請你們吃飯,想跟你們和好,你們卻沒有來……”

被刻意回避的這段“恩怨”,到底還是被推到四個當事人跟前。

封彥宇窘迫地頓住了,大家也都頓住了。

最後還是張勇開口打聽,“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不住院?把這些藥一直吃到高考?”

“今天起我先把安眠藥減半,”封彥宇一邊想,一邊說,“過一個月再減到三分之一,影響就不大了。然後明早我就恢複跑步,努力調整狀態。”

雷弋馬上說,“我們來陪你跑。”

封彥宇說,“不用陪,我能堅持的。”

蘇江就說,“慢慢來。”

說話這裡,所有人都鬆一口氣。

張勇想起來問雷弋,“怎麼今晚蚊子沒咬你?”

雷弋說沒有。

封彥語立即說,“怎麼沒有,秋天的蚊子最厲害,我被咬了好幾個包。”

原來今晚封彥宇代替雷弋當了人肉蚊香。

張勇借著這個典故,說了上次聊天的事,簡單幾句,算是給今晚談心的一個總結。

再笑著起身離開涼亭,從河堤來到三岔廣場。

兩支遊擊舞蹈隊正你一句我一句跳得歡天喜地。

周末的原因,乘涼的老人小孩也格外多。

又發現攤販推出新項目,有人把西瓜對半切開,一勺一勺挖進榨汁機,現做現賣西瓜冰沙。

還有人擺攤,用夜光的小圓環套各種夜光小玩偶。

蘇江請大家喝西瓜冰沙。

雷弋請大家套玩偶,每人十個圓環。

一輪下來,什麼都沒套中。不服氣地買來圓環再套,結果還是不中。

原本還想再戰一場。

張勇手機響起來,電話那邊傳來向老師嘶啞焦急的聲音,封彥語和你們在一起?你們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