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到工地,張哥第一時間告訴蘇江一個特大喜訊——明晚、收場。
躺在躺椅裡的王總嗤地冷哼,“誰說的收場呀,早著呢。”
這麼些天處下來,張哥跟王總也熟了,說話隨便很多,取笑他到底還是小孩,舍不得大家。
又想起來打聽蘇江年紀。
因為王總這一身唬人的打扮,又有一個“老總”的身份,蘇江以為他差不多有二十五歲。
一問才知道人家跟自己同歲,生日還比蘇江小三個月。
因為渣土車公司是王總自己家公司,他又不愛學習,混到初中畢業就進公司上班。
雖然年輕,倒已經當了三年“王總”。
得知這些情況,再看王總,就看出來他的年輕,臉頰被太陽曬得微微泛紅,顯得皮膚很白皙,眼神清澈,細長臉,是北京人裡麵很標準的帥哥長相。
師傅得知渣土車收場是真情實感地不舍。
以後就喝不到王總的咖啡,也吃不到蘇江的宵夜,還要回去工地食堂幫忙,這麼熱的天……
師傅還發著騷,蘇江已經等不及地微信表弟,共商回家大計。
總覺得距離開學還很早,計算時間才發現已經沒有什麼商量的餘地——除了趕寫作業,明晚結束工作,後天收拾行李。
大後天飛到雙城,再轉順風車或者大巴,最遲星期六上午到家。
然後收拾屋子,完善問題清單,緊跟著星期天就要上新學期的第一個晚自習。
聊到這裡,表弟發來好幾個歡呼的表情包。
蘇江也生平第一次對開學毫不抗拒,恨不能腳踩風火輪,連翻10086個跟鬥瞬移到涪縣。
這會先下單買好星期五最早一班去雙城的機票,又忙著預定當天從雙城去涪縣的順風車。
蘇江再三強調,不許告訴舅舅舅媽,他自己坐車回。
表弟就說,好好好!
自然是自己嘴角上揚得太明顯,王總看不下去了,回家路上半真半假丟來一句,“德行,信不信我直接把車開到內蒙去。”
蘇江也開玩笑,“那你直接把我送回山中得了。”
同時呢,體察到對方的心情——你倒是結束苦差,王總就要輾轉下一個工地接著守渣土車。
蘇江安慰,“我還得回去咬牙讀書,考大學,找工作,哪像您年紀輕輕就事業有成……”
王總不耐煩地打斷,“你知道什麼呀!”
還以為他接著要發點牢騷,結果什麼也沒有說,隻沉默地把蘇江送到小區。
終於坐在涼椅,撥通表弟電話。
蘇江忍不住聊起王總,進出有豪車,家裡有公司,看著很風光,其實也挺辛苦。況且總這麼靠來回倒騰渣土車賺錢,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我們一定要好好學習!
表弟沒有同感,隻忙著開玩笑,“說吧,這次又有什麼任務是要在你回家前完成的?”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
回想起在小樓街邊告彆那個早晨的情形,當時感覺一彆就要經年,兩個人都眼淚汪汪。
哪曉得暑假眨眼結束,這樣快就到了回去的日子,多麼好笑!
表弟想起來提醒蘇江,肖廷傑偷偷問了他幾次,蘇江有沒有說給他們帶什麼禮物。
蘇江就說,“放心,已經買好了,都是學習用品,保證他不喜歡。”
表弟又說,今天下午在奶茶店遇到廖雯,廖雯逮著他問了幾次“校草”怎麼還不回來?
這才想起來,北京烤鴨的快遞已經到了樓下超市好幾天,明天記得幫他取一下。
表弟馬上說,“好哇,你還真的給我布置任務!”
兩個人邊笑邊聊嘰嘰咕咕直到蘇江手機電量報警才舍得掛電話。
帶著這份雀躍的心情迎接守渣土車的最後一晚,難免遭到圍攻。
師傅抱怨蘇江沒良心。
蘇江安慰,他這不是失業了嘛。
張哥感慨年輕真好,還有無限可能,他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到頭。
蘇江安慰,他成績很差,努力一年都未必能考進張哥的母校。
胖子忙著加蘇江的微信,常聯係。
隻有王總擺譜地躺在躺椅裡,自顧自跟好久不見的兩個隊長說話。
因為今晚隻剩一點收尾,跑一趟車,八點就可以收工。隊長們特地趕來請大家吃飯慶祝。
蘇江趕緊躲到一邊聯係表弟,彆點宵夜了。
今晚的渣土車來得很少,進出一趟,蘇江都還沒回過神來,工作就告結束。
看見王總的杯杯罐罐、折疊桌椅收起。
師傅拿掃帚掃地。
他們堅守了十個晚上的辦公場所被清空,才開始不舍。
其他人反倒興致好起來,商量著吃什麼、上哪吃。
然後蘇江坐王總的車,胖子帶著張哥和師傅,兩個隊長開自己的車。
第一站去老字號的烤鴨店。
除了烤鴨,還點了油炸小黃魚、清蒸鱸魚、魚頭泡餅等等一桌子魚。
在北方,魚算是好菜。但在涪縣就很家常,姨婆更是非河裡打撈的野生魚不吃呢。
想到這裡,回家的喜悅重新填滿胸腔。
師傅如願喝上心心念念的啤酒,隊長讓服務員抬來四箱。
其他人都拿起瓶子直接“吹”。蘇江推辭不過也倒了一杯。
王總對魚、鴨都不感冒,卻愛吃甜食,專點了一份拔絲榴蓮,一個人慢慢吃。
大家先還聊著工作的事情,哪幾台渣土車的車況不太好,哪幾個司機結算的時候有分歧。
幾瓶啤酒下肚,話題轉入私人。
張哥拜托一個隊長給他介紹醫生,那位隊長的姐姐是人民醫院的護士長。
又有一個隊長拜托王總,有沒有辦法把他小孩弄到某個幼兒園去。
師傅插不上嘴,調頭問蘇江,“那誰,蘇總帶給你瞧了嗎……”
蘇江給這話問得一愣,那誰是誰?老爸又為什麼帶給我瞧?
但是來不及細問,聊天給隊長們打斷,招呼大家唱歌去。
唱歌的KTV就在烤鴨店對麵,門臉陳舊,裡麵也沒有什麼豪華裝修,很家常的樣子。
不料剛坐進包間,除了服務員,跟進來一群化大濃妝、穿著清涼的姐姐。
所以,這就是傳說中的……
蘇江先還想著咬牙堅持幾分鐘,找機會假裝接電話什麼的偷偷開溜。
不料一位姐姐一來就緊挨著自己坐下,還把手伸進自己大腿。
蘇江嚇得騰地跳起,一口氣衝出包間,到了街邊。
正焦急尋找出租車,看見王總跟了出來。
王總開口第一句,“就知道您不感興趣!”
蘇江心裡還糊塗著,回答得乾脆,“跟您沒關係吧。”
王總卻沒有像平常那樣貧嘴,愣住了。
蘇江也愣住了。
這時候,恰好有一輛掛著空牌的出租車駛來。
蘇江趕緊招手,鑽進車,關上門。
車門被自己摔得嘭地一響,整個人才跟酒醒似的清醒過來——進來包間的姐姐是四個,而他們一行六人。
再回頭張望,車子已經開出去好遠。
隔著臟乎乎的後窗玻璃,隻看見五環外黯淡、蕭條的街道。
“我天天擱這裡耗著呢”,王總那句話響在耳邊。
蘇江後悔不已。
就憑人家每晚送你回家,也不應該這樣說話。
再說人家不過看穿你的身份,又沒有對你做什麼過分的事。
實在是意外被人看穿,有點慌。
以及當時不覺得,這會才發現,自己潛意識裡還由那些姐姐引發一個糟糕的聯想。
師傅那句酒話聽著突兀,心裡其實有幾分明白——老爸能帶什麼人給你瞧呢,自然是一個女人——搞不好就是在這種KTV裡麵認識的女人。
心情不好,所以衝王總發了脾氣。
十年了,蘇江私下想象過無數次,假如老爸要給你找個後媽,你會怎麼樣?
有時候的答案是不要,有時候是無所謂,有些時候又希望老爸能有一個伴。
今天事到臨頭,才確認自己的排斥。
車到小區,蘇江掏出手機,想了想,最後打給了丁柯。
似乎是男朋友隻可報喜不宜報憂,今天這些糟心事還是跟朋友說吧。
丁柯聽完蘇江的話,“老爺子一點口風都沒跟你漏?”
蘇江就說,沒、有。
丁柯說,“心裡揣著事回去可不行,你索性跟他問問清楚。如果對方不是什麼好人,你還可以提醒一聲。萬一對方人還不錯呢,我覺得也是一件好事。”
“他最近很忙。”
“說幾句話的功夫總有吧。”
蘇江沉默了一會才決定,那他明天再去一趟工地,跟老爸把事情問清楚。
和丁柯聊完,心裡踏實了,才打給表弟。
今晚的電話打得早,姨婆剛好也在天台,馬上湊過來聊她們舞蹈隊剛剛結束的一場演出。
姨婆有一個集體舞蹈,一個大合唱,還有一個旗袍走秀。
演出場地又狹窄,每結束一個節目,從舞台下來就要趕緊上樓,化妝、換服裝,再下樓候場,“高跟孩又不好走,最後我乾脆打了光腳板。”
姨婆說完自己的演出還舍不得讓出電話,又開始催蘇江回家,“我倒是不想你,主要是家裡這個人等不及了,一會跑出去給你買洗麵奶,一會跑出去給你買咖啡,今天下午又跑出去給你……”
話沒說完,電話直接被家裡那個人掛斷。
蘇江忽然就很開心。
他們這一整個暑假都沒有說出口的情話,在最後一晚由姨婆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