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江的鼻子發酸,喉嚨發堵,趕緊把腦袋歪向車窗,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這要是被舅媽和張叔叔發現自己掉眼淚,就不隻是丟臉,還相當可疑了。
耳邊,舅媽和張叔叔正聊著各自的行李。
因為會議就明天上午半天,舅媽隻拿了一個提袋。
張叔叔更簡單,在公文包裡裝一件換洗的T恤算數,“反正明天下午就回來了嘛。”
得知兩個大人明天下午就可以回涪縣,真有說不出的羨慕。
又聽見舅媽說,“快看雷弋爺爺家的老房子。”
蘇江連忙睜開眼睛回頭張望,果然,車子剛好經過吊腳樓。
張叔叔問,“這就是雷縣長老家?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舅媽沿著這個話題聊下去,吊腳樓其實是舅舅的爺爺修的,比姨婆的歲數還大。
房子雖然空置,每年都需要請師傅“撿瓦”——修葺屋頂。
花錢還在其次,為難的是涪縣已經買不到傳統的黑瓦。現有的瓦片還是前幾年修西江波渡鎮的時候,舅媽托關係從外地一起買回來,用完就沒有了。
舅媽的話串聯起吊腳樓、西江波渡鎮、姨婆跟表弟,正像是給過去半年的一個小結,使人感覺安慰。
這時候,前方路上恰好跑著一輛大巴,應該是今天去雙城的最早一班車。
蘇江想起來道謝,“謝謝舅媽和張叔叔,不然我就隻能坐前麵大巴去雙城。”
張叔叔說給舅媽,“我就說嘛,明天的會,今天中午走都來得及,您為啥子走這麼早,原來是為了送蘇江。”
舅媽說,“我早點去,剛好可以翻翻會議資料,就是辛苦了張司。”
張叔叔說,“我也願意早點走,涼快,不堵車。最怕吃過午飯再開車,又熱又瞌睡。再說了,蘇江小夥子多好,不怪您喜歡他。”
舅媽就說,“我們家最喜歡蘇江的是弋娃和姨婆,我在家裡隻能排最後。”
明知道這不過是句玩笑話,蘇江的臉還是有點熱。
張叔叔話題一轉,“蘇江你拿我手機,把我微信加起,開學回來的時候提前和我聯係,就算我不在雙城,肯定也有熟人的車子在雙城,順路把你捎回來。”
蘇江就拿張叔叔手機加他微信。
張叔叔則和舅媽聊起某個司機前幾天開車送領導上雙城出差,中途不知道為什麼吵起來。
領導要求停車,司機偏要繼續開,最後是領導把一遝現金伸到車窗外,揚言不停車就撒錢,這才把車逼停。
大人們的說笑聲像一個罩子,把小樓下那傷心的一幕遠遠隔開了。
蘇江的心情輕鬆了許多。
中途張叔叔還停車一次,給蘇江看一處雙城境內最高的公路橋。
為了證實自己所言非虛,張叔叔拿來一瓶礦泉水讓蘇江扔下去,用水瓶落入江中的時間感受橋的高度。
再接著往前開一會,彭縣到了。
上次回來的路上睡著了,今天才注意到涪縣往雙城的高速路隻到彭縣截止。
過了彭縣便是綿延的大山跟盤山公路。
不過,在雲淡、天藍、晴朗的夏日裡看群山,絲毫不覺得壓迫,隻感歎無限風光在險峰。
蘇江一直舉著相機按快門。
舅媽也時不時地指給蘇江,對麵山坡上的鬆樹林長成了一顆愛心。
前麵路邊有一棵特彆大的合歡樹,開著粉紅色的花。
蘇江就小小的意外了一下。看著有些嚴肅的舅媽,其實也有一顆童心,隨時留意著沿路風景。
車子終於翻過大山,跑進一條筆直的沿江公路。
看見路邊有人擺攤售賣封彥宇爸爸送姨婆的豆腐乾,就知道武縣到了。
張叔叔提議先找地方吃午飯,武縣的“合渣飯”很好吃。
因為總在雙城跟涪縣之間來回跑,張叔叔對沿路的美食熟悉。
臨著公路的合渣飯館一概不去,不嫌麻煩地彎進鄉道,花了一刻鐘開到一戶農家樂。
張叔叔介紹,“武縣隻有這家合渣飯還在堅持用石磨推合渣,口感那就是和機器磨的不一樣。”
蘇江是第一次吃合渣,看著跟豆腐腦類似,隻是比豆腐腦的口感粗糙些,也不澆鹵汁,而是切進去碎青菜。
所謂“合渣飯”,包括青白色的合渣、摻了玉米麵的金黃色米飯,再炒幾個小菜,每人來一碟特製的加了魚腥草的蘸料。
蘇江拍照發到F4群,又發給封彥宇。
除了肖廷傑秒回一個“憤怒”的表情包,表弟沒有冒泡。
蘇江勉強吃下一碗飯就提前離席。
想著自己蹭了舅媽的車,多少應該表示一下,悄悄去買了單。
等舅媽和張叔叔的時間,陸續收到張勇和封彥宇的回複。
張勇也在群裡發了她的午飯,一張綠豆粉的照片。
封彥宇打聽,“你跟雷弋一起?”
蘇江解釋是他坐舅媽車去雙城,雷弋、沒來。
原本好好的,不經意在手機上敲出雷弋兩個字,眼眶濕了。
於是眼淚汪汪地點開備忘錄,寫著我好想你,天天在一起的時候不覺得,忽然分開了才發現我好想你。明知道這樣不對,可我還是好想你、好想你。
這渾然不自覺的矯情被張叔叔一聲“背時崽崽”打斷。
張叔叔去買單,得知蘇江已經買過,急得大叫起來,“我們這是出差,吃飯回去可以報銷,你搶著買啥子單!再說了,有我們大人在,哪裡輪到你出錢!”
張叔叔其實是好心,替蘇江心疼錢。但架不住他那嘹亮的涪縣大嗓門一直說一直說,本來就嬌嫩欲哭的蘇江差點給他說得哭出來。
全靠舅媽補救,跟老板商量,把錢原路退給蘇江,再讓張叔叔重新結賬。
舅媽安慰蘇江,“等你大學畢業,有了工作,再請我和張司吃飯,到時候我們保證不跟你客氣。”
張叔叔也說,“就是說嘛!你現在還是學生嘛!”
尷尬化解了,但是從舅媽口裡聽說大學、畢業、工作,那深遠的未來叫人心頭一沉。
我們是不是最早也要等到大學以後才有可能呢?
從武縣去往雙城全程都是標準的高速路,路兩邊的地勢也變得平緩,不再有那麼多的公路橋和隧道,隻剩下樣式統一的綠化帶和預防滑坡的水泥護牆。
蘇江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半夢半醒間,聽見舅媽的聲音,“他睡著了就算了”,才知道自己真的睡了一覺,以及車子停在服務區。
聽著舅媽、張叔叔下車,車門輕輕碰上,趕緊挪動身子,調整到一個舒服些的姿勢接著睡覺。
大人們什麼時候回來的,印象全無。
再次醒來,剛好看見窗外有一列輕軌飛馳而過,就知道他們已經抵達雙城。
張叔叔發現蘇江醒了,很高興地說,“正準備叫你呢,馬上到了。”
蘇江端正坐好,但是腦袋昏沉,嘴裡發澀,心裡十分納悶,自己為什麼坐在這裡,而不是在天台裡?
舅媽體貼地從後麵遞過來一瓶水。
一口氣把水喝光,整個人總算清醒了些。
緊跟著,航站樓十分突兀地出現在視野裡。
張叔叔很開心地說,“我就說肯定不會遲到吧,還差一分鐘才到兩點。”
車子停在航站樓入口。
蘇江不要張叔叔下車,自己去後備箱取了行李。
舅媽探出頭來叫蘇江,“後備箱裡有兩盒茶葉,是舅舅讓你帶回家的。”
蘇江把東西一一拿出來,放上推車,再俯身透過車窗跟舅媽和張叔叔道謝。
舅媽囑咐,“到了記得告訴我們一聲。”
張叔叔囑咐,“一個人路上注意安全、看好行李。”
兩個大人說完話,車子開遠,轉眼消失在前方的密集車流。
蘇江也抓緊時間,推著行李進候機大廳,去服務台谘詢,確認自己的紙箱可以帶上飛機。
再去機器上辦理值機,排隊安檢。
鬱悶的是,安檢員說蘇江的書包裡有違禁品,要求開包查驗。
明明書包裡除了書本就是相機,怎麼解釋對方也不信,隻好一股腦倒出來給他看。
不倒不知道,有人悄悄往自己書包裡麵放了醫用棉簽,還用分裝瓶裝了一小瓶碘伏。
蘇江爭辯,“這個沒超過一百毫升吧?”
安檢員解釋,碘伏不論多少,一律不能隨身攜帶。
但是現在退出去辦理托運,時間已經來不及,隻能忍痛放棄。
通過安檢,去登機口的路上,蘇江掏出手機給表弟發微信,“碘伏被安檢員沒收了……”
微信還沒寫完,忍了一路的眼淚簌簌掉下來。
蘇江趕緊躲到沒人的角落,一麵哭,一麵在心裡恨恨地罵自己沒用。
可是,一想到那是表弟夜裡悄悄起來給你準備的碘伏,還特彆找了小瓶分裝,結果卻被沒收,真有說不出的委屈和傷心。
這渾然不自覺的矯情又及時被響徹機場的廣播打斷。
“蘇江旅客,蘇江旅客,請您馬上到xx登機口登機!”
“蘇江旅客”鼻涕眼淚都來不及擦,一路狂奔衝向登機口,總算趕在最後一分鐘坐進飛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