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姨婆得知兩個小崽崽去了河岩,就問去那荒山野林做啥子?
蘇江老實回答,去拍吊腳樓。
姨婆不以為然,“那個吊腳樓有啥子好拍的?馬上都要垮了。”
但是拿過蘇江手機一看,嘖嘖叫好,“怎麼拍得這麼乖!”
又想起來,“還有湯圓的照片,我發在朋友圈,好幾個老太婆說我是在網上下載的。”
說到這裡,姨婆問蘇江,明天有沒有時間去給她們拍照。
姨婆參加的廣場舞隊要錄一個舞蹈視頻,報送雙城參加一個什麼選拔。
錄視頻的地方呢,恰好就在木魚寨。
“明天星期六,你去給我們拍照片,順便拍那裡的吊腳樓,那裡的吊腳樓才好看,都是新修的。弋娃也跟我們一起去。”
蘇江點頭,去去去。
表弟搖頭,他要在家學習。
姨婆就說,愛去不去!
但是今早起來,姨婆不甘心地去敲隔壁的門,“到底去不去嘛?和我們一起嘛!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嘛!”
還以為表弟肯定不會答應,姨婆剛勸兩句,他就同意了。
姨婆轉身端上來豆漿饅頭,催促趕緊吃,趕緊收拾,十五分鐘後就出發。
蘇江沒什麼需要收拾的,背個胸包裝相機。
表弟也兩手空空。
姨婆就有點過於隆重了,抬出來一個有她半個人大的大提包。
蘇江接過來扛著。
姨婆解釋,裡麵是她一會要換的演出服、化妝包、拖鞋、高跟鞋、毛巾和茶杯。還有一袋吃的,是給兩個小崽崽準備。
三個人來到街邊,蘇江招手攔出租。
姨婆製止,很近,走著去,就在大橋頭。
不知道之前有沒有介紹過,從涪中正門往西走兩分鐘就到舅舅家的小樓。
從小樓繼續往西走上五分鐘呢,就是連接新老城區的大橋。
這會老城橋頭的早市正熱鬨。
裝著蔬菜瓜果的方口箢篼沿街排開,間雜其間的大小背篼,裡麵用細軟的糠殼埋著土雞蛋,倒插著烏黑發亮的臘豬蹄。
而它們身後,圓簸箕十分招搖地展開,高高壘起鮮紅的乾辣椒,裹著粽葉的包穀粑、麥粑,一盤盤奶黃的綠豆粉絲。
伴隨嘈雜人聲——對了,要說“涪縣”特征不能不提涪縣人咋咋呼呼的大嗓門,立即有一股氣味撲鼻。
有點刺激,但不難聞。
感覺陌生,又莫名安穩。
那是早市裡這些食物散發的辛辣味,是從菜園裡帶來的泥土氣,是蘊含“家鄉”二字全部記憶與情感的氣息。
蘇江一邊領頭往前走,一邊就像個沒用的老大爺,眼眶濕了。
舞蹈隊預約的大巴停在大橋另一頭。
上車看見不少婆婆已經提前穿好跳舞的深紅色旗袍,在外麵套件長羽絨服保暖。
姨婆顯擺地拉著一個婆婆的旗袍展示,“我們的旗袍漂亮吧,高級麵料雪尼爾絨雍容華貴。”
蘇江暗暗好笑,雪尼爾不是做窗簾用的嘛。
婆婆們都認識表弟,過道兩邊 “弋娃、弋娃”地叫著。
終於有人招呼蘇江,叫的卻是個陌生名字。
姨婆糾正,“才不是呢,弋娃那個堂哥哪有他這麼高,他這麼帥!他是我給大家請的小帥哥攝影師。”
姨婆話說到這,被一個要好的婆婆拉住,要她坐一塊。
表弟見狀,也要挨著姨婆坐下。
蘇江提醒,“我們坐後麵去吧,前麵位置留給婆婆。”
婆婆們聞言紛紛點讚,“小帥哥好懂事。”
兩個人在最後排坐定。
跟昨天一樣,表弟坐下來就掏出手機背單詞。
蘇江也掏出手機,刷微博、IG、朋友圈。
很快人齊發車。
聽見姨婆叫自己給她遞一下化妝包,才發現婆婆們都捧著小鏡子,在給自己化妝。
把臉擦得雪白,塗上兩個紅臉蛋,又把眉毛描得漆黑,嘴唇塗得血紅。
姨婆有點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們的妝化得有點濃吧,舞台妝!這樣錄視頻才好看。”
姨婆旁邊的婆婆則說,“小帥哥攝影師,先給我們在車上拍幾張嘛。”
說著就招呼大家起身,對鏡比耶。
完了還都對自己的妝容要求嚴格,一看照片,不是說眉毛歪了就是嫌口紅淡了,紛紛埋頭修補。
原本一直跑得平穩的大巴車,突然來了一個大顛簸,把所有人彈得跳了起來。
一個正在塗烈焰紅唇的婆婆,口紅直接拉到了顴骨。她也不怕出糗,特地站起來給大家看,“你們看,司機害人不害人,司機賠我的口紅哦!”
車裡一陣哄笑,表弟也不出聲地笑了。
兩個人雖然不說話,氣氛變得輕鬆。
旅遊開發的緣故,木魚寨確實有一大片吊腳樓群,圍在一個廣場四周。
然而修造的師傅實在品味堪憂。
所有吊腳樓都給他們刷上油漆,朱紅或者明黃,又描畫了花花綠綠的龍鳳花鳥,徹底蓋住了原木的質感。
蘇江失望得連相機都不想掏出來了。
隨行的工作人員招呼婆婆們抓緊換裝,做準備。
姨婆急匆匆過來交待,她們錄視頻要錄很多遍,錄第一遍的時候蘇江給她們拍幾張,“拍完你們就去耍,要回去的時候我給你們打電話。”
婆婆們換好衣服,在廣場裡列隊。
蘇江跟過去拍照。
姨婆一邊翩翩起舞,一邊給蘇江遞眼色,夠了,夠了。又往堆在旁邊地上的提包瞄,意思是把吃的帶上。
蘇江過去拿了姨婆準備的紙袋,回頭找表弟。
表弟遠遠坐在廣場入口的台階上背單詞呢。
蘇江朝著他走過去,仿佛很熟悉地調侃,“單詞王子,我們除了這裡還可以去哪裡玩?”
表弟頭也不抬地說,“附近有個地震湖,你想去嗎?”
地震湖是什麼東西,蘇江表示非常想去。
表弟遞過來手機。
木魚寨在一百年多前發生過地震,所謂地震湖就是當時形成的堰塞湖,步行距離十分鐘。
兩個人離開廣場,沿著公路小跑著拐過一道彎,一個開闊的山中湖泊迎麵撲來。
湖水湛綠,湖心散布幾個深青色的小島,掛著幾縷白霧,顯得仙氣飄飄。
最難得的,湖畔遍布當年地震留下的崩積物,有幾乎呈九十度筆直聳立的巨大岩石,也有被侵蝕垮塌的砂礫堆。
透過鏡頭看出去,那種壓迫感和險峻,怎麼拍都好看。
蘇江拍得入迷,不知不覺到了湖的最邊緣,還半蹲著來回找角度。
不提防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後一栽。腳下的砂礫又非常滑,一口氣倒退好幾步,直接退進水裡才站住。
還好水不深,剛濕到小腿。
但是冰涼刺骨,冷得蘇江哇哇大叫著衝上岸。
表弟聞聲趕了過來。
蘇江雖然已經冷得直哆嗦,嘴硬地說,沒事,還好。
表弟四周看看,丟下一句稍等就跑。
等他回來,才知道他是去公路邊的小賣部買打火機。又轉身在砂礫堆裡一陣忙,抱回來乾草和乾樹枝。
叫蘇江意外的是,表弟在家裡養尊處優,吃過宵夜的碗都等著姨婆來洗。
這會居然十分麻利地生起一個小火堆。
蘇江趕緊湊過去烤火。
隻是褲腿、鞋襪全部濕透,穿在身上很難烤乾。
表弟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主動說,“我去旁邊玩一會。”
蘇江自嘲,“不用,隻要你彆嫌我的鞋子香飄萬裡。”
說著就原地坐著,費勁地把鞋襪、牛仔褲脫下來。
表弟說,“我幫你烤褲子。”
蘇江就負責烤鞋襪。
剛開始的氣氛是尷尬的。
蘇江自我安慰,還好今天穿的胖次是四角的,鞋也是新鞋。
不過,春寒料峭的天氣裡,圍坐在篝火邊到底是愜意的。
兩個人一邊烘烤,一邊你往火堆丟一根樹枝,我往裡麵丟一把乾草。
聽見表弟說“好了”,才發現自己手上的鞋襪也已經烘乾。
表弟遞過來褲子,十分識趣地起身走開。
蘇江兩下穿戴整齊,大聲招呼可以了。
等了一會,表弟才回來,抱回來一堆乾樹枝。
兩個人重新坐下,接著燒火、烤火。
剛剛烘乾的褲子鞋襪穿回身上,硬繃繃,熱呼呼,有一種因禍得福的舒服。
蘇江想起姨婆準備的點心,“我手臟,麻煩你看看袋子裡都有啥。”
表弟說,“我的手也不乾淨。”
兩個人就忍著笑,一起打開姨婆給的紙袋。
裡麵有吐司麵包,夾著煎雞蛋、培根、玉米粒、生菜,用保鮮膜裹緊。
還有兩盒牛奶,一飯盒水果。
剛消滅掉那比新華字典還厚的吐司麵包,聽見身後有人大叫“拐得!”
回頭看過去,一個大叔正衝他們跑來。
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都納悶他要乾嘛?
大叔一邊跑,一邊開始脫外套,又叫,火火火!
這才發現腳下篝火引燃了旁邊的枯草,火苗已經竄出去好幾米遠。
大叔幾步衝到跟前,揮舞著外套撲火。
兩個人也有樣學樣地脫下外套拍打火苗。
火勢撲滅,大叔不放心地來回檢查一遍,才顧得上訓斥表弟,“你買打火機的時候我就猜到你要搞名堂,果然不出我料!”
大叔又說,“門一樣大的兩個人,怎麼還學小崽崽玩火呢!”
什麼叫“門一樣大”呀,這形容簡直屈辱,又莫名喜感。
兩個人都笑起來。
大叔更生氣了,“你們還敢笑?真要是燒了山,抓你們去勞改。”
蘇江趕緊道歉,下不為例,謝謝叔叔!
送走大叔,表弟突然指著蘇江,“啊,你……你的頭發!”
蘇江伸手摸頭,同時發現表弟的齊劉海也給火苗燒焦了一大圈。
蘇江就說,回去找理發店修一修。
表弟卻說,不用,回家讓姨婆給他們剪。
蘇江一直納悶,表弟那厚厚的遮住半張臉的複古齊劉海是在哪個理發店剪的,搞半天是姨婆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