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恰逢元宵節、情人節雙節同慶。
蘇江對情人節沒有概念。
母胎單身十八年,要不是早起收到丁柯的“情人節快樂”,壓根沒想起這個節。
回過去一個“同樂”。
丁柯回過來一段長語音。
這個家夥趁著十六中沒開學,居然秘密策劃,想約上誰誰誰來涪縣給蘇江一個驚喜(這樣的驚喜大可不必呀),結果其他幾位臨時都鴿了丁柯。
蘇江安慰,“正常,大家都得補習,地方又遠,過來一趟哪有那麼容易。再說我這邊都開學好幾天了,你們來了也沒時間陪你們玩。”
蘇江對元宵節更沒有概念。
在北京補習班初三初四就開始,身邊壓根沒人過這個節。
涪縣人民卻不同,幾乎是把元宵當作第二個除夕來慶祝。
昨晚放學回來,出電梯就聞到一股甜膩的香味。
原來姨婆剛做了湯圓餡,把黑芝麻炒熟,跟冰糖、紅糖、陳皮、花生米一起打成細末,再煉一鍋豬油調製。
這晚的宵夜也改吃“湯圓、醪糟、荷包蛋”。
小小一隻碗裡,除了簡單的圓湯圓,還包了三角形的星星、捏著荷葉邊的元寶。
姨婆催促蘇江快吃。
蘇江舍不得開動,這麼好看的湯圓,當然要先拍下照片。
姨婆獻寶,“這有什麼好照的,我廚房還有一大盤,我去端上來給你照。”
轉身端上來兩支擺滿湯圓的搪瓷盤,放在蘇江書桌。
蘇江舉起相機一陣拍,又導進手機調整。
姨婆湊過來看照片,每張都喜歡,要求加微信發給她。她要發個朋友圈。
剛說到這裡,隔壁表弟一溜煙出來,把吃空的碗往水槽一擱,回去了。
蘇江幾口吃完自己的,搶著去洗碗。
姨婆忙說,“不要你洗,不要你洗。”
蘇江已經洗好。
姨婆就說,“背時崽崽乖第一!”
又衝隔壁嚷嚷,“背時的弋娃,懶得燒蛇吃吧。”
姨婆告訴蘇江,元宵節全城單位放假。舅舅也要從彭縣回來,請兩邊親戚吃飯。
果然,今天早自習結束,向老師正式通知,下午和晚自習放假。
蘇江中午放學,在樓下遇到舅媽。
舅媽工作日中午都是在單位吃食堂和午休,今天顯然也是放假的緣故提前回家。
兩個人一起乘電梯上樓。
舅媽問,“小江,雷弋沒有給你添麻煩吧?”
蘇江說,“沒有沒有,他對我很照顧。”
舅媽笑了,“他哪裡能照顧你?倒是要請你多帶帶他。他回來涪中這麼久,一個要好的同學沒有,我都發愁他以後上了大學怎麼辦。”
舅媽又說,“你不要幫姨婆打掃衛生,自己抓緊時間學習,還是要爭取考個一本。”
舅媽是怎麼知道自己成績不好的呢,蘇江第一次因為成績這件事臉紅了。
電梯來到七樓,舅媽說,“中午我們請親戚吃飯,你一起去。”
蘇江借口要寫作業推辭了。
不一會,姨婆上來敲門,直接動手拉扯,“我們包了六桌,還坐不下你?必須去,必須去。”
蘇江隻好說實話,除了姨婆,其他人都不認識,去了實在尷尬。
姨婆這才作罷。
不一會,舅舅到家了,也來叫蘇江去酒店。
全靠姨婆趕來解圍,人家要寫作業,人家理科班學習任務重。說著塞給蘇江一碗紅燒排骨,就把舅舅帶走。
按說自己從來不過元宵節,涪縣的父老鄉親要慶祝就慶祝他們的唄。
聽見姨婆敲門催表弟——非得要人請!
又聽見姨婆在樓下嚷嚷,我那條紅圍巾呢,我的手套呢?
然後電梯開閉,一家人熱熱鬨鬨走空,蘇江還是有點失落。
給老爸打個電話?估計他正忙著工地複工前的準備。
給丁柯……算了,人家下午還要補習。
歪床頭睡一小會午覺。
隨手打開IG,倒是有一個意外之喜。
IG漲粉一枚,還把蘇江的照片從前幾天的雙城夜景到最古早的東四胡同,全部讚了一遍。
一下子收到幾十個讚,就很受鼓舞。
剛好在IG裡刷 “涪縣”標簽,刷到一個木魚寨,有挺大規模的吊腳樓。
閒著也是閒著,不如去木魚寨拍照吧。
蘇江說走就走,下樓先去超市買水,順便跟老板問路。
老板很疑惑,大過節的,去那裡乾嘛。
蘇江解釋去看吊腳樓。
老板熱心建議,木魚寨有點遠,這會時間來不及。看吊腳樓嘛,出城隧道那邊的河岩就有一個,不過得去新城的西站坐客車。
蘇江就轉公交去西站。
不來不知道,涪縣從前開往鄉下的中巴,換成了比城裡公交還要短小的十二座小巴。
途經河岩的這趟車,到了發車時間隻有蘇江一個乘客。
工作人員上來檢過票。
司機發著“生意稀撇”的牢騷,發動車子。剛開到車站出口,又突然停車,打開車門。
蘇江抬頭一看——怎麼是表弟衝上車來。
表弟也看見了蘇江,無聲地“啊”了一下,臉紅了。
在天台不說話還沒什麼,在外麵遇到也不說話似乎就不太妥。
蘇江主動招呼,“哈囉,過來坐。”
表弟扭扭捏捏坐到過道對麵。
蘇江沒話找話,“你們聚餐這麼快就結束了?”
表弟含糊地嗯一聲。
蘇江又問,“你這是要去哪?”
表弟為難地嗯一聲。
蘇江識趣地閉嘴,低頭刷手機,翻看IG裡彆人拍的吊腳樓。
回涪縣那天睡著了,今天發現出城隧道那一頭,還有好幾個隧道。
呼一聲,車子鑽出隧道,看見山穀裡漂著一條小河,那翠綠的顏色仿佛兌進了水彩。
又呼地鑽進另一條隧道,再出來,一座木牆黑瓦的吊腳樓朗然立在對岸山腰。
聽見司機招呼,河岩的!
蘇江趕緊下車。
結果表弟搶先一步也下了車。
兩個人愣在候車點。
蘇江問,“你去哪?”
表弟不說話。
蘇江指了指對麵,解釋,“我來拍這個吊腳樓。”
說完就自顧自橫穿公路去拍照。
黑瓦鋪就的屋頂,褐色的木牆。一籠青翠的竹林從屋後斜斜地罩下來,很有一種質樸的好看。
可惜自己隻有一個“餅乾頭”,變焦都是靠走。這會隔河興歎,隨便拍拍回去裁剪吧。
“你想過去拍嗎?”
大概是郊外的環境叫人放鬆(不然就是看你拍照的樣子太費勁),表弟難得主動開口。
蘇江反問怎麼過去。
表弟領頭走起來。
原來不遠處的公路下麵有一架小吊橋。
晃晃悠悠過了橋,往回走一截機耕道,再從一條幾乎被草叢封閉的小路下去,可以走到吊腳樓跟前。
蘇江問,“這麼隱蔽的路,你怎麼知道的?”
表弟這才說,這吊腳樓是他爺爺家。
蘇江頓時有點窘,因為有個模糊的印象,涪縣規矩,春節期間是不能空著手上彆人家去的。
表弟大概也想到了這一點,回頭解釋,“我爺爺已經過世了,這房子空著沒住人……”
小路陡斜,表弟話沒完,腳下給什麼一絆,險些跌倒。
蘇江雖然及時捉住他胳膊,兩個人還是給慣性推著往下俯衝,一口氣衝下小路,差點撞到吊腳樓的後牆才刹住。
蘇江說,“你沒事吧。”
表弟也說,“你沒事吧。”
蘇江說,“我沒事。”
表弟也說,“我沒事。”
蘇江說,“那就好。”
表弟也說,“那就好。”
蘇江笑起來,“複讀機上身啊?”
表弟用力掙開蘇江的手。
怎麼我還拉著他胳膊呢,蘇江頓時也有點臉紅,搶先一步上前去拍照。
吊腳樓從對岸看非常牢固。到了跟前才發現,青苔長到了屋簷下麵,雕花的木窗結滿蜘蛛網。
屋前屋後繞一圈,拍下幾張特寫。
蘇江指著高高掛在屋簷下的幾隻木桶,打聽那是什麼?
表弟沿了蘇江的指點看過去,“那是蜂桶,養蜜蜂用的。”
蘇江卻走了神。
首先,表弟他留著厚厚的齊劉海,幾乎遮住了半張臉。
其次,表弟他每天都穿一件黑皮大衣,還是那種一看就很昂貴,按說三十加歲商務精英才穿的款式,老氣橫秋。
再一個,表弟他每次遇見都埋著頭,走得飛快。
所以呢,雖然在天台同住了一個多星期,這會才第一次看清他的長相。
皮膚很白嫩,一看就是從小被精心嗬護著長大。
一雙眼睛像小孩一樣黑亮、清澈,鼻型秀氣、挺拔,嘴巴……
蘇江趕緊移開視線。
表弟渾然不覺地說著話,“我爺爺從前養著很多蜜蜂。那時候,每年除夕、元宵我們都是在這裡吃飯。前年我在雙城讀高一,接到爸爸電話,說爺爺住院了,讓我打給爺爺慰問一下。我拖了兩天沒有打,又接到爸爸電話,說爺爺夜裡哮喘發作過世了。後來,過了很久的一個晚上,我夢見爺爺,醒來忍不住去打他電話,才發現電話已經變成了空號……”
蘇江不免納罕,這個悶葫蘆怎麼突然作起長篇大論?
聽到一半,以為他是在解釋今天為什麼來這裡。
聽他說完,又過了一小會,才反應過來——人家是因為你在天台燒“包封”的事,才說這些話的吧。
畢竟,親人的離世是很難安慰的。除非彼此經曆相似,或者可以分擔一些。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有點難為情,也有點感動。
最後是蘇江先開口,“我們回吧?”
回到對岸公路,剛好有一輛客車從他們身後開過。
蘇江招呼,快追。
見表弟一幅慢騰騰邁不開腿的樣子,急得蘇江催促,跑起來呀!
幸好那邊有人下車,拖延了時間,總算趕在最後一秒衝上車。
跟過來的時候不同,這會車上就剩最後一排居中兩個空位。
兩個人肩並肩坐一塊。
表弟拘謹地半側著身子,隻坐在座位前麵三分之一,然後對著手機心無旁騖地背單詞。
蘇江就往後靠,和他錯開,埋頭檢視照片,導入手機。
下車前,蘇江給了車費。
再攔出租回小樓,表弟剛坐進去就等不及地掃碼支付十元。
蘇江笑了,“上次包封的錢我還沒給你呢。”
表弟搖搖頭。
回到天台,發現姨婆他們都不在家。
表弟這才說,他們家聚餐要很晚,吃飯,打麻將、唱歌、洗腳,再吃宵夜,他那會是提前走的。
蘇江嘀咕,“那你怎麼不早說,我們在外麵吃了再回多好。”
涪縣雖然也有黃藍外賣,騎手特彆少,蘇江之前點過一次外賣,直接沒人接單。
跟肖廷傑打聽才知道騎手們還在鄉下過年,要元宵以後才上班。
蘇江提議,一起煮方便麵?
表弟搖頭,不用、他不餓,就要回房間。
“在外麵跑了半天,怎麼可能不餓。”
到底短暫出遊了一回,熟悉了些。蘇江拉他進房間,按到椅子上坐好,又翻出電熱杯。
方便麵是蘇江的常備物資,在北京的時候幾乎每天當宵夜吃,吃得多了,做法也有講究。
第一遍水燒開,把麵塊煮散就倒掉,潷掉油星。
第二遍水燒開,正式下麵,加入雞蛋、奶酪、午餐肉和乾蔥花。
餘光瞥見表弟的眼睛都瞪圓了——顯然是第一次見識這樣的吃法,不免得意。
不過,方便麵煮好,才想起來筷子隻有一雙,也沒有碗。
表弟噔噔噔跑去七樓拿來碗筷。
兩個人把麵和湯平分,埋頭吃起來。
麵條熱乎乎、香噴噴,吃進肚子裡是貼心貼肺的滿足。
吃到一半,姨婆回來了。
蘇江心想,糟糕,姨婆怕是要責怪自己給表弟吃“又是油炸又是添加劑防腐劑”的方便麵。
姨婆倒完全忘記了她的“方便麵危害論”,一來就忙著通報,舅舅的麻將眼看就要胡了,接了個電話,急急忙忙回了彭縣。
又大呼可惜,早曉得有蘇江哥哥管弋娃吃飯,她就不用著急忙慌回來,就跟著其他人去洗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