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江崽崽,快點起來,再不起來吃東西,胃都要餓痛。”
懶覺被姨婆的敲門聲打斷,推門看見日上三竿,今天是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呢。
姨婆送來早飯,五穀雜糧豆漿跟紅棗核桃饅頭,外加一個水煮雞蛋。
“拐得,我該給你煮綠豆粉的。”
“拐得”,涪縣話裡的萬能詞彙,可以表達糟糕、惋惜、意外、驚喜等等意思。
蘇江說,豆漿饅頭他也特彆愛吃。
姨婆就笑微微靠在門口看蘇江吃早餐,又忍不住衝隔壁嚷嚷,“背時崽崽,我還不信你能藏在裡頭一輩子。”
隔壁的表弟今早還是不開門,不出來?
蘇江小聲問姨婆,樓下能找到空房間嗎,不如他搬下去,省得弟弟不習慣。
姨婆故意十分嘹亮,生怕隔壁聽不見地說給蘇江,舅媽昨天做通樓下兩個同學工作,免房租,讓他們合住,騰出另一間房給蘇江。
但是呢,舅舅嫌那兩個同學是體育生,影響蘇江學習,堅決不同意。
“不止你舅舅,我也不同意,樓下的條件哪有我們樓上好呢。你隻管放心住你的,弋娃其實不討嫌,就是鄉下崽崽沒見過世麵,怕生,過兩天熟了就好了。”
蘇江又問,樓下的房租水電費是多少……
姨婆一個大白眼翻過來,“啥子費?你個人去問你舅舅,問你舅媽!才笑人呢,反複跟你說就當是自己家,莫見外,你還跟我說這些!”
蘇江吐吐舌頭,不敢吭聲了。
吃過姨婆的早餐跟定心丸,總算可以放手整理房間。
攤開拉杆箱,衣服掛進衣櫃,書本放到書桌,小物件各就各位。
又列購物清單,多少還是需要買點日用品,比如消毒液——省得姨婆非要內外衣服分開洗,再買點餅乾、方便麵,晚上餓了可以吃。
剛好姨婆上來天台,收拾大大小小的泡沫箱,準備點瓜種豆。
蘇江打聽,哪裡有稍微大點的超市?
姨婆遙指新世界購物廣場,“看見沒有,老城那邊最高那棟樓,它下麵有個大超市,去年剛開業,東西多,還經常打折。”
沿了姨婆指點的方向,果然看見一棟樓下商場、樓上住宅的大型商住樓,龐然大物般淩駕於矮舊的樓群之上。
“你過街筆直走,走到第二個十字路口右拐下去就到。”
蘇江跟姨婆約好,早飯吃太晚,中午不回家吃飯,他去逛逛“大超市”。
也是想著儘量少呆在天台,省得隔壁連廁所都不去。
過街看見公交站台有車到站,從前滿大街跑著的人力三輪被一種短窄的綠色公交取代。
又看見車牌寫著“環線”,臨時決定坐車繞城一周熟悉環境。
再飛跑著趕往站台。
司機原本已經關門要走,看見有人追趕,立即刹住,重新開門,等著蘇江跳上車,招呼著“莫慌、莫慌、慌個啥子”才開動。
拖著一車人等你一個!蘇江連說謝謝,心裡一熱。
公交車緩緩開進老城,窗外的場景立即熟悉得使蘇江歎息了。
拉著三角彩旗的電器城,三層樓的新華書店,掛滿零食、玩具的小超市。
小時候和媽媽進城,總會經過的標誌性建築全都等在原地。
雖然換了門臉裝潢,反而有一種久彆重逢的喜悅。
另一些早已經忘記的小店,也都還在營業。
這家文具店,媽媽常帶他來買文具。
那家米粉店,媽媽帶他去吃過綠豆粉。
可惜眼睛還沒看夠,公交已經繞老城一周,回到新世界。
小小涪縣難得有這樣一座大型購物廣場,進門當然要好好巡視一圈。
一樓主營化妝品,順手買下一支常用的洗麵奶。還有一家KFC,也是自己喜歡的,等會可以來吃。
休閒男裝、運動鞋在五樓。
一眼掃過去,居然有好幾個經常逛的牌子,NewBalance、JanSport、L家、U家、耐克、阿迪。
不過,在涪縣看見這些熟悉的東西,並不使人親切,隻格外清晰地感到自己距離北京的遙遠。
關於“離京返鄉”的失落眼看又要冒頭,及時被哭笑不得打斷——不看不知道,那看似NewBalance的鞋子實際是叫Newbunren。
所謂的JanSport也不賣雙肩包,賣的是奇奇怪怪的運動服、運動鞋。
整個五樓轉完,一半賣場賣的都是山寨。
小城時尚的荒腔走板叫人失笑。
六樓影院排的倒是最新賀歲片,還有台球室、健身房、小小的動玩城。又在中庭安插了一間發藝工作室。
再要下樓去吃KFC,蘇江就留了個心,進門前先仔細打量。
不出所料,這是一家仿造KFC樣式裝修的山寨快餐廳,名曰“家鄉基”。
什麼“基”?
蘇江笑著轉身,反正也不餓,直接去地下超市采購吧。
超市裡的東西倒是貨真價實,買單出來,沉甸甸裝了四個購物袋。
想著打個車,省點力氣。
招手攔車,才得知涪縣的出租車居然是拚車,也不打表,按人頭計費,上車一律五元。
蘇江就說,算了,他東西多,要等空車。
其他乘客卻說,“哎呀,沒得事,我們幫你抱起嘛。”
沉甸甸的購物袋就這樣到了彆人身上。
前一秒還在心裡痛斥涪縣出租車營運的不規範,瞬間又被這大大咧咧的氣氛融化了。
回到天台,已經下午三點。
跨進天台就聽見姨婆喊,“蘇江崽崽快過來。”
蘇江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手裡東西往地上一扔就飛跑過去。
結果是隔壁聽見自己回來,急著要關門。
姨婆一步跨進門,攔著不讓他關。
又伸手拉蘇江,強行撞進去。
姨婆催促,“快點,兄弟兩個握手言和,握個手一切都好說。”
蘇江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人的臉、耳朵、脖子可以那麼紅,簡直都燙眼睛。
見隔壁窘成這樣,自己就從容了些,主動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說給姨婆,“我們和好了。”
“勉勉強強吧,” 姨婆不太滿意地強調,“那一會你們一起下樓吃飯!”
這號令自然是一出門就失效。
等到晚飯時間,隔壁堅決不開門,硬逼著姨婆給他把飯送上來。
舅媽在單位加班,隻有姨婆和蘇江在七樓吃飯。
飯吃一半,蘇江想起來打聽,新世界怎麼不修在新城,修在老城,那麼大、那麼高,看著多不協調。
姨婆知識麵很寬地解釋,“政府就是希望修在新城,開發商卻曉得老城才有人氣,非要拆掉批發市場重建。”
聽說這話,心咯噔一沉。
難怪總覺得老城少了什麼,原來是批發市場拆掉了。
小時候,批發市場是媽媽最愛去的地方。迷宮樣的平房門麵無邊無際,售賣的日用商品應有儘有。
最記得有年兒童節,媽媽帶自己去裡麵買衣服,中途遇到扒手。媽媽及時發現,卻不敢聲張,隻緊緊按著挎包,安全離開後才說出剛才的驚險,使蘇江印象深刻。
意外得知它被拆除,變成高樓,感覺就很失落,仿佛家鄉兀自生長,已經遠遠把自己拋下了……
倒像是某種感應,剛想到這裡,手機響起來。
舅舅打來電話,詢問蘇江感冒有沒有好透,交待涪中明天開學,舅媽明早送蘇江去學校報到。
然後才說,“還記得嗎,就是今天。”
蘇江一愣,什麼就是今天?
但心裡又像是知道的。
果然,舅舅接著說,“我一會讓姨婆帶你去買包封,就在天台燒,你把電話給姨婆。”
姨婆接過手機,連說好好好。
等她掛斷電話,蘇江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鬆,“包封在哪裡買,我自己去。”
姨婆說,“在街對麵的小店,奶茶店隔壁。”
姨婆又說,“把飯吃完再去呀。”
街對麵的奶茶店很顯眼,但是彆說奶茶店隔壁,把整個十字路口來來回回轉了兩圈也沒發現姨婆說的小店。
蘇江慢吞吞踱回天台。
姨婆等在涼棚,見蘇江兩手空空,就問東西呢?
蘇江解釋,他實在找不到那個小店。
“那地方是有點不好找,”姨婆說著就去敲隔壁的門。
非常意外地,姨婆隻敲了兩下,隔壁的門就打開。
隔著一個人影,看見裡麵沒開大燈,隻在桌上亮一盞台燈。黃澄澄的燈光下攤著一桌子的課本、作業。
姨婆發話,“你陪蘇江哥哥去彎爺爺那裡買點東西。”
非常意外地,表弟隻遲疑了一下,就埋著頭,邁著小碎步,徑直跑進樓梯間。
蘇江趕緊跟上。
兩個人一路無話地下樓,過街。
到了跟前才曉得,那小店非常名符其小,不過是夾在奶茶店跟隔壁花店中間過道的一個“簸箕攤”,難怪之前遍尋不著。
守攤的老頭想必就是“彎爺爺”。
蘇江告訴他,“我要一套……”
話沒說完,對方就動手把香燭、包封裝進一支黑色塑料袋,還不忘丟進去一個打火機。
蘇江正要伸手去接。
一直埋著頭的表弟,蚊蟲嗡嗡那樣小聲說,“你在天台燒嗎。”
“不方便?那我在附近隨便找個地方。”
“不是不方便,是……要寫字。”
老頭聽到這裡,就曉得蘇江不懂規矩,主動介紹,“我們涪縣燒包封是有講究的,如果你在家裡燒,要在上麵寫好名字,老祖宗才能收到。我幫你寫?”
蘇江說好。
老頭煞有介事地摸出一支毛筆,問,“姓甚名誰,是你何人。”
蘇江報出媽媽名字,陌生感像一把刀插進喉嚨,再說不出話來。
偏偏老頭還在問,是你什麼人?
有人幫忙回答,“是他媽媽。”
難怪呢,原來姨婆都告訴你了?
蘇江忽然就有點生氣。
可是姨婆告訴他又有什麼不對?
那不能生氣,尷尬總可以吧。蘇江感到尷尬,隻想趕緊離開。
偏偏老頭還在問,你叫什麼名字?
又有人幫忙回答,“蘇江,江蘇的蘇,江蘇的江。”
老頭總算不問了,埋頭在“包封”上密密麻麻描出好幾列字,重新裝進塑料袋。
蘇江接過袋子就走,一口氣回到天台,才想起來沒給錢。
再要返回,在樓梯間迎麵撞見隔壁。
蘇江說,“我忘記給錢了。”
隔壁不說話,埋著頭一溜煙回了房間。
姨婆跟了上來,接過蘇江手裡的塑料袋,抽出一對蠟燭、三支香,用半塊白蘿卜插好,放在地上的鐵皮水桶跟前。
然後拿出包封,叫蘇江,“你來點火。”
蘇江木木地蹲下,用打火機點燃包封。
聽見姨婆叫“快扔、快扔、燙燙燙”,才曉得撒手。
包封跌進水桶,火光騰起,冒出滾滾濃煙,熏得人流淚直流。
但也帶來光和熱,拂在臉上,有種異樣的舒服,像是無言的安慰。
蘇江和姨婆呆呆望著火苗,等包封燃儘。
看著姨婆把灰燼倒進塑料袋,係好,又去水槽邊嘩嘩衝洗水桶,才想起來幫忙。
姨婆輕輕拍了拍蘇江背心,“已經收拾好了,你去刷牙洗臉,早點睡。”
姨婆下樓了。
蘇江兩下完成洗漱。
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一隻腳已經跨進房間,又轉身去敲隔壁的門。
“哈囉,你幫我出了多少錢?”
裡麵不吭聲。
“我怎麼給你?手機還是現金?”
裡麵還是不吭聲。
蘇江追問,“喂……”
裡麵就是咬緊牙關不吭聲。
不過,這時候的沉默又顯得合適,仿佛一個等待和傾聽。
“七歲那年我媽媽去世,然後我就跟老爸去了北京。老爸從來不提媽媽的事,要不是舅舅打來電話,我都不知道今天是……”
蘇江也是說到這裡,才發現自己特彆需要跟人說話,哪怕是跟這個不太對付、完全陌生的表弟。
為什麼呢?
為了解釋你不是害怕,不是逃避,你隻是不知道,你也很無辜,對嗎?
蘇江尷尬地頓住了。
“那個……”裡麵突然開口說話,倒嚇了蘇江一跳。
不過,他說的完全是另一回事,“你,你真的不介意住在這裡?”
蘇江正想問,我應該介意什麼?
裡麵又話鋒一轉,“那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條件。”
蘇江滿口答應,反問什麼條件?
裡麵就像是醞釀已久地巴拉巴拉說起來。
——千萬不能告訴涪中的同學蘇江和他住在一起!
——萬一在涪中遇到了也不要和他打招呼!
——如果在學校聽說了關於他的什麼事,絕對不能告訴家裡任何人!
哎喲喂,請問你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還要玩假裝不認識這一套,幼稚不幼稚。
蘇江鬆一口氣,故意說,“等等,你這到底是一個條件還是三個條件?”
裡麵不吭聲了。
蘇江趕緊敲兩下門,強調,“成、交!”
又敲兩下門,說,“謝、謝。”
非常意外,裡麵有樣學樣敲了三下——“不、用、謝”。
蘇江順勢又敲了兩下,“晚、安。”
裡麵立即也敲了一個“晚、安。”
蘇江笑了,“我們這是小學生玩特工遊戲嗎。”
再笑著回來自己房間,心頭的難過、不安消散。
蘇江也是當心頭的難過、不安消散,才發現自己整個晚上都好難過,好不安。
不過,還好,又都熬過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