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1 / 1)

舅舅其實不是蘇江的舅舅,隻是媽媽和老爸的師院同學。

因為和媽媽同姓,三個人畢業後又都分配在小溪塔小學教書,兩家關係要好,就讓蘇江叫作“舅舅”。

後來,舅舅調進縣城工作。老爸辭職去北京打工。七歲那年媽媽去世,蘇江也跟老爸去北京。

算起來,他們已經有十年沒有聯係。

戶籍的原因,蘇江必須回涪縣高考。

轉學的事情老爸原本都不好意思跟舅舅開口。

無奈涪縣唯一一所重點高中涪中很不好進。老爸人托人折騰兩年,眼瞅著蘇江高二了還沒有結果。

最後是舅舅主動打來電話,才搞定入學手續,又堅持要開車來雙城迎接,還要安排蘇江住家裡。

這樣體貼入微,就算親舅舅也不過如此。

出發前,老爸反複提醒,回去以後自己租房,彆再給舅舅添麻煩。

蘇江原本也是這樣打算。小城房租便宜,通勤便利,自己住還自在些。

那就是因為對涪縣的排斥和陌生,把人變得軟弱?

還是被姨婆和舅舅左一句回家右一句回家地歡迎著,不自覺地心生依賴?

居然真打算登門入室住下來,鬨出這樣大動靜,自己丟臉,還讓舅舅為難,慚愧不慚愧!

蘇江一邊在心裡狠狠數落自己,一邊快步往前走著。

將近零點的小城街道,除了嗖嗖寒風,沒有一個人,也看不見一台車。

下意識地橫穿大橋,往新城走了好一會才意識到自己的可笑——你這麼原路返回還能走回北京去?

趕緊找酒店住下,明天把出租房找好才是正緊。

剛好路邊就有一家“如家”。

那全國統一的紅黃色招牌叫人踏實。

蘇江辦理入住,進了房間,給舅舅發一條短信報平安。

洗澡出來,沒有收到舅舅回複,手機電量報警,於是關機睡覺。

“必須走?”

“不然你給我落個帝都戶口?”

“好嘞,我們放學就上民政局領證。”

“滾……”

是十六中的操場,最後一節體育課。也不知道腦子裡哪根筋搭錯,把下學期要回老家的事情告訴了丁柯。

明明決定誰也不告訴,就這麼悄悄離開的。

“一個人回去沒有問題吧?”

“能有什麼問題?”

“也是,好歹是自己老家。”

“嗯……”

是老爸,陪自己在商場買相機,垂涎已久的奧林巴斯微單,算是回老家的獎勵。

可是,老爸,您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寧願不上大學,也不想再回涪縣!

零碎的夢被急促的門鈴聲打斷。

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我在哪?

哦,涪縣的如家。

第二個念頭,誰找我?

雖然完全沒有頭緒,還是給門鈴聲催逼著起床。

翻身坐起,眼前就是一黑,腦袋抽筋似地疼。

再搖搖晃晃過去打開門,怎麼是姨婆、舅舅、舅媽站在走廊。

“你這孩子,弟弟不懂事有我們大人管,你怎麼……”

舅舅還在說話。

腦子裡最後一個念頭閃過,哎呀,原來成語“眼冒金星”的“金星”確有其物,不是比喻。

應該隻是短暫暈厥。

蘇江恢複意識,發現自己趴在舅舅背上,還給舅媽和姨婆的手臂托舉著,就掙紮著要下來。

“我自己走。”

姨婆氣喘籲籲地製止,“莫亂動,摔倒了不得了。”

舅媽也說,“馬上到了,車就在門口。”

終於坐進車,隻覺得脊背發涼,神智正被一絲絲抽離,很快又不受控製地昏睡過去。

中途被針頭插進血管的疼痛驚醒,依稀聽見舅舅、舅媽和醫生說話,“隻是著涼”“血項正常”。

再次被叫醒,輸液的針管已經拔掉,床前人換成姨婆,要蘇江喝點稀飯再睡。

姨婆塞過來枕頭,讓蘇江靠得舒服些,還要喂蘇江喝粥。

蘇江接過保溫桶和調羹,“我自己來,自己來。”

稀飯是用涪縣特產“陰米”熬煮,起鍋前調進去蛋花和砂糖,香甜軟糯。

慢慢喝完稀飯,額頭、脊背冒出薄汗。

姨婆從她的雙肩包裡拿出一條舊毛巾,正要幫蘇江擦汗,笑了,“你又要自己來吧,那你自己來。”

自己居然也沒有嫌棄(小哥哥我其實稍微有一點潔癖),仿佛姨婆是他非常親近的人,笑著接過毛巾擦乾汗水。

姨婆問,還有什麼不舒服。

這才發現頭疼,以及身上的酸疼消失。

蘇江回答完全好了,又跟姨婆打聽,“您們怎麼知道我在如家?”

姨婆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昨夜發現你不見了,打你手機又關機,我們都急得跳腳!全靠你舅舅存得有你身份證號碼,讓警察叔叔用你身份證號碼去查,警察叔叔搞到天亮才查出來你住在如家。哎喲,那個女警察叔叔,脾氣才惡躁,我好心好意跟她說辛苦了,她回我一個大白眼!”

姨婆一口一個“警察叔叔”,已經夠好笑的了,怎麼還跑出來一個 “女警察叔叔”。

蘇江聽得想笑,眼眶濕了。

所以說,這人還真是不能生病,一不舒服就變得矯情。

好在舅舅及時出現,來接蘇江回家了。

蘇江說,“我還沒給醫藥費呢。”

姨婆說,“放心吧,刷了你舅舅的醫保卡。”

蘇江又說,“我的行李還在酒店。”

姨婆說,“早給你扛回家了。”

就這樣,在隔壁表弟看來絕對是死乞白賴厚顏無恥,蘇江跟著舅舅和姨婆回到小樓,爬上樓梯,跨進天台。

連接樓梯間跟天台的,是一間玻璃頂的涼棚。

涼棚隔壁並排兩個房間,安排給蘇江的是第一間。

蘇江看見進出房間的玻璃推拉門,立即往隔壁瞄了瞄。

舅舅有點慚愧地笑了,“上午就修好了,我也已經跟弟弟道歉,和他說好了,他不會再胡鬨。”

說著就推開門,領蘇江進房間。

房間裡安置一套不鏽鋼腿的書桌椅,一張單人床,雙開門的衣櫃。

自己的拉杆箱和書包立在床頭,掛著小樓門禁和鑰匙的鑰匙扣放在書桌中央。

舅舅讓蘇江看看還缺什麼東西。

那自然是什麼都不缺,“不過,我可以洗個澡嗎?”

在醫院睡了大半天,感冒是好得透透的,就是覺得身上特彆臟。

姨婆指給蘇江,洗澡在涼棚那邊的衛生間,洗漱在涼棚這邊的大水槽,給蘇江準備的牙刷牙膏口杯毛巾洗臉盆放在水槽上麵的置物架。

舅舅幫蘇江打開浴霸,又提醒把要換的衣服全部拿進衛生間,洗完穿好衣服再出來。

“這裡不比北方有暖氣,小心再感冒。”

蘇江進衛生間大洗特洗,洗澡,洗頭,把裡裡外外的衣服全部換掉,總算神清氣爽。

正在水槽邊刷牙,姨婆來了,伸手摸蘇江頭發,檢查有沒有吹乾,又要拿換下的衣服去洗。

“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蘇江說著經典台詞追過去。

衛生間門口有兩台洗衣機,舊的一台是洗抹布、鞋子等等臟東西的。

洗衣服用新的西門子,洗好晾在涼棚竹竿上,要是急著穿就丟烘乾機烘乾。

姨婆監督蘇江把內外衣服嚴格分開,先洗內衣。又拽蘇江胳膊,“來來來,讓我幫你們兄弟兩個說和說和。”

說著就去推隔壁的門。

隔壁估計早料到姨婆的計劃,提前把門反鎖,任由姨婆怎麼推門、敲門,就是不開。

姨婆嚷嚷,“今天早晨你怎麼跟你媽老漢說的,這麼快就想不認賬?那不得行,快開門。”

蘇江說,“彆打攪弟弟學習。”

姨婆不答應,“他跟我們保證要跟你道歉的,必須開門。”

姨婆的大嗓門很快引來舅舅、舅媽。

舅媽隔著門問表弟——自然都是說給蘇江聽的,“你是不是要跟蘇江哥哥道歉說對不起。”

裡麵沒有響動。

舅媽又問,“以後要和蘇江哥哥好好相處,對不對。”

裡麵還是沒有響動。

蘇江跟過去敲敲門,“謝謝弟弟,以後多多關照。”

史上最尷尬的和解完成。

回來房間,尋思收拾行李吧,又擔心隔壁鬨起來還得搬去樓下,就百無聊賴地坐在書桌前玩手機。

期間接到兩個電話。

第一個是老爸打來詢問情況。

蘇江簡單解釋,舅舅很堅持,隻好在他家住下。

老爸就說,記得給人家房費、水電費。

第二個電話是丁柯,問他去不去願不願意吸著寒風跟霧霾去趟韜奮。

見蘇江不吭聲,電話那邊炸了,“你該不會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回山裡了吧?”

蘇江試著轉移話題,“正想跟你說,我這山裡老家的空氣特彆新鮮。”

輪到丁柯不吭聲了。

蘇江隻好賠禮道歉,表示暑假回去請吃大餐。

丁柯說,“彆暑假了,就這幾天,我過來找你。”

蘇江趕緊勸,十六中還有開學考試,他這裡又特彆遠,距離雙城還有四五個小時汽車,好說歹說才讓丁柯打消念頭。

掛斷電話,自己的心情卻陡地壞了下去——原來我再也不用回十六中,再也……

關於“離京返鄉”的失落剛要冒頭,被姨婆的敲門聲打斷。

姨婆早早給蘇江送來晚飯,“你中午隻喝了點稀飯,肯定餓了,簡單吃點。”

說是簡單吃,足足四菜一湯,蒜香排骨,香腸炒菜薹,乾煸荷蘭豆、番茄雞蛋湯,再有一碟涼菜,看著特彆精致。聽姨婆介紹是把醃酸的白蘿卜、胡蘿卜和曬乾的柿子切絲涼拌。

姨婆說,“我那天在火車站看你就著可樂吃油炸食品,最不健康了,以後少吃點!”

本來沒覺得餓,聞著飯菜香,肚子咕嚕叫起來。

蘇江吃上一口米飯,驚呼,“什麼米飯這麼香。”

姨婆說,“米飯不都是這樣?這還是去年的老米。”

“那可能是因為我太久沒吃過家裡的米飯。”

可不是,這些年在北京要麼吃學校食堂、便利店、小飯館,要麼吃外賣、方便麵、速凍水餃。

就連前幾天跟老爸吃的年夜飯,也是從酒店買的預製菜。

哪裡吃過這樣美味的家常菜?

炸排骨金黃酥嫩,香腸咬一口就淌出油汁,涼拌三絲酸甜解膩。

蘇江把飯菜一掃而光。

姨婆堅決不要蘇江洗碗,兩個人正在水槽邊拉扯。

舅舅上來天台跟蘇江道彆。

舅舅現在隔壁彭縣工作,春節假期明天結束,得連夜趕過去作準備。

過去敲表弟的門,表弟照舊不肯開。舅舅就隔著門好聲好氣跟表弟說再見,囑咐和蘇江哥哥好好相處。

六點剛過,姨婆上來天台,先問蘇江吃不吃晚飯。

蘇江回答飽著呢,吃不下。

再叫表弟下樓吃飯,不料表弟還不肯開門。

姨婆雖然沒有舅舅的耐心,嘰裡呱啦發了一大通牢騷,到底把晚飯給送了上來,“凳在你門口,個人端!”

隔壁就很輕、很快地呼啦開門,又呼啦關門。

蘇江聽見響動,從拉杆箱裡翻出一小盒巧克力,想著等他路過,作見麵禮遞給他。

畢竟以後還要“好好相處”。

然而一口氣等等等,等到夜裡十點,才聽見隔壁輕輕推門。

蘇江連忙起身,開門,剛探出腦袋,對方就退了回去。

關門的時候還用力過猛,發出嘭的一響,像是對蘇江不滿。

但是一進一退之間,表情眼神還留在跟前,又像是畏怯的。

而甭管是不滿還是畏怯,蘇江確認了隔壁的回避,就此放棄聯絡感情的打算,早早結束洗漱,關燈睡覺。

剛躺下,聽見隔壁重新開門,一路飛跑著直奔衛生間。

這才意識到自從自己住進天台,大半天時間過去,隔壁一直沒有出過門,自然也沒去過衛生間。

再是對我不滿,或者因為昨晚的事難為情,又或者像姨婆說的害羞,也不至於連廁所都憋著不敢去吧。

不過,身下的小床實在太舒服,床墊上麵鋪了三層棉被,開著低溫檔的電熱毯。

關於隔壁這個表弟的古怪,蘇江也隻來得及納罕了一下就潛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