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下起小雨,撲麵而來的風裡卷著潮意,潤濕了趙思禮的眼睫。
分手或許是那一時的氣話,冷靜下來想想,他和秦懷之間有那麼的多牽絆。除了兩家父母,他們還共同擁有一間房子,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幾乎每一個認識他們的人都知道,他們總有一天要結婚。
拋開那些外物,出軌就是出軌,再久的感情都不該在這時被拿出來成為原諒的理由。
而他之所以在餐廳失態,更多是因為兩家人對待這件事情的態度。
難道就因為交情好,他就應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事情沒發生過?
這太沒道理了。
即便是秦懷,正因是秦懷,趙思禮才會這樣生氣。
他們之間何止八年。
趙思禮停在路邊,四周都有些霧蒙蒙。
細雨綿綿,漂濕了他的發絲。抬頭望向馬路對麵亮起的紅燈,雙眼微微有些濕潤。
等一會兒,紅燈進入倒計時,亮紅的光暈倒在趙思禮瞳孔中,形成了一個極小的光斑。
這附近不遠有條酒吧街,臨江而立,每到夜裡全是慕名而來的遊客,本地人倒是不多。
趙思禮酒量一般,隻是會喝。
他的工作裡不包括應酬,需要他喝酒的場麵不多。
煙和酒這種東西,在趙建於那裡都屬於違禁品,趙思禮工作後學會了抽煙,但抽得少,也不認為這種東西心煩的時候來一根,能起到什麼排解的作用。
酒精和尼古丁隻能起到短暫的麻痹效果,趙思禮信奉從根源才能徹底解決問題,但他無處可去。
坐下要了杯酒,盯著杯子裡氣泡發呆,同燈紅酒綠光線曖昧的環境格格不入。不像來消遣,倒像在思考這間酒吧的市值。
很快,有人過來搭訕。
趙思禮酒量不好,婉拒了對方推來的酒,起身時被塞了一張名片。
十一點三十,他走出酒吧。
名片上的字跡有些模糊,路過垃圾桶時丟了進去,指間殘留著淡淡的香水味。
名片上噴香水,夠有創意的。
他去一旁的販賣亭買了瓶水,看見煙,要了一盒,剛點上就聽頭頂傳來啪嗒啪嗒的雨聲。
老板在亭子裡鬥地主,風扇的翁鳴被漸漸密集的雨聲遮掩。趙思禮重新開機,忽略了雪花般彈出的信息和未接來電,給自己叫了輛車。
不足半米的雨棚在漸密的雨勢下根本起不到什麼太大的作用,鞋麵濕淋淋的,車流在他眼裡微微重影,趙思禮覺得自己似乎有些醉了。
過了大概十來分鐘,司機終於打來電話,說路上堵,讓他再等一會兒。
雨天堵車是常有的事,趙思禮盯著鞋麵,反而希望他再慢一些。
他不是遇事逃避的性子,隻是心裡亂,有些線團尚未捋清。
堵得慌。
五十五分左右,司機再次打來電話,說他到了。趙思禮抬頭,瞧見路邊停著的一輛黑色suv。
雨有些大,他看不太清,問對方是不是路邊打雙閃的那輛。
“是是是。”司機說:“是我。”
趙思禮掛了電話,煙和打火機被他隨手揣進兜裡。
雨勢愈大,將整座城都籠得朦朧不清晰。他大步衝進雨裡,不遠處的車打著雙閃,靜靜的,模糊的停靠在路邊。
第一次沒能順利拉開車門,趙思禮輕叩車窗。
玻璃落下來,車主在陰影處,看不清五官和神色。趙思禮彎腰,黑發濕答答貼下來,眼睛半眯,樣子是狼狽的,嗓音卻很溫和,帶著些不易察覺的醉意:“麻煩幫我開下門。”
大雨澆濕了他的黑發,襯衣貼著皮膚,紐扣係到頂端,脖頸修長,被雨淋到有些睜不開的眼睛正望著他。
啪嗒。
鎖開了。
趙思禮沒再求遠,而是就近上了副駕駛。
與此同時,手機傳來一陣陣翁鳴。
是秦懷的電話。
趙思禮不想在網約車上當著一個外人跟他談那些事,為免麻煩,他打開了手機的飛行模式。
屏幕滅下去的一瞬間,時間跳到了十二點整。
趙思禮闔上眼皮。
這一天,總算結束了。
車廂的隔音效果很好,關上門幾乎聽不見外麵的雨聲。趙思禮呼了口氣,睜開眼睛,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遞來了紙巾。
“抱歉。”趙思禮接過:“清理費我來付。”
褲管濕淋淋黏著皮膚,正在往下滴水。他抽了紙巾擦拭被自己弄濕的座椅,頭有些昏脹,昏暗的光線導致他看不清車廂裡的許多細節,隻覺得這車的配置對於網約車而言似乎有些過於好了。
座椅都是真皮的。
趙思禮的思維因酒精變得有些混沌,沒等細想,車子便啟動了。
他靠回去,聽對方問:“去哪?”
訂單有定位,對方卻沒有拿出來規劃路線,放在過去,趙思禮此刻必然已經察覺端倪。
大雨使得整座城都陷入了一片迷蒙,雨刮器來回擺動,車窗處形成了連貫的雨瀑,隻辨霓虹,看不清窗外的景象。
冷氣調到28度,不冷不熱,應該是很適宜的溫度,趙思禮卻悶得有些窒息。
他閉著眼,並未睡著,能清晰感知到車速和每一次遇見紅燈的停靠。
慢慢的,紅燈少了。
這條路趙思禮走了無數次,他知道,這是開上高架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醒來時車已經停在了小區外。
雨還沒停,車裡的氣溫調低了幾度,沒那麼悶了,扭動脖頸,忽地,有什麼東西從身上滑下。
趙思禮歪頭,見是不知何時蓋在他身上的西服。
前方恰好來車,車燈投進來,短暫照亮了車廂,也就是這時,趙思禮看清了駕駛座上的男人。
對方恰好轉頭,在乍起的光亮中同他對了一刹的視線。
大雨傾盆,車廂內剛剛適宜的溫度和恰到其處的靜謐將車裡車外分割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擋風玻璃讓雨水澆刷得看不清外麵的景象,趙思禮聽見自己略沉的呼吸聲。
他活了小半輩子,形形色色的人看了不計其數,在看人方麵很有一套,隻一眼就篤定,這其中必然出現了什麼誤會。
這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出來開網約車的。
視線微斜,瞥見了方向盤上的標識。
夜深,模模糊糊看得並不真,趙思禮瞧了個輪廓,太陽穴輕跳。
如果他沒看錯,這輛車有小百萬了。當時雨太大,很大程度遮擋了視線,加上這車本身的外觀並不高調,八成弄錯了。
“抱歉。”這是趙思禮第二次開口,不卑不亢中帶著些恰到其處的歉意:“我是不是上錯車了?”
“嗯。”清冽的嗓音在不經意間降低了車廂的溫度。大約是看雨大,他又一身酒氣,好心送他一程。
趙思禮有些不好意思:“我以為……不好意思”
對方沒說什麼。
趙思禮彎腰撿起地上的衣服,雖看不出品牌,但從麵料和質地也能猜出價格必然不菲。
內襯有些濕了,他攏在腿上:“我賠件新的給您。”
“不用。”對方嗓音很淡:“不值多少錢。”
“那我出乾洗費。”趙思禮打開手機:“方便給我您的收款碼嗎?”
車裡靜悄悄的,對方沒有立刻回答。趙思禮一向懂分寸,察覺到對方似乎沒有這個意思,立刻收回手機,再次說:“實在不好意思。”他道:“有什麼您可以接受的彌補方式,都可以告訴我。”
黑暗裡看不清楚對方的神色,但那一瞬間的光亮已經足夠趙思禮記住他了。
他有一雙極淡,仿佛用缺汁少墨的筆勾出來的眼睛,眉眼淡得像水,鼻梁高挺,薄薄的兩片唇使得整張臉都有些漠然。
是張無欲無求的臉。
儘管看不清對方的神色,但趙思禮知道,在他觀察他的同時,對方同樣在觀察他。
一道閃電劃破雨幕,在雷聲來臨前,趙思禮聽見了對方的聲音。
“你喝醉了。”
不是詢問。
趙思禮和任何人都保持著適當的距離,說話處事一向留著幾分餘地,從不暴露過多的情緒。他是有些頭暈,但遠不到酒醉的程度。
“還好。”他不勉強自己一定要笑,但該有的禮貌還是要有。
好在對方沒再多探:“你穿。”
趙思禮微怔之時,對方拿出手機:“還我的時候發微信就好。”
趙思禮遲疑了僅僅一個瞬息:“好。”
不管是開的車還是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姿態,皆能證明對方是個有身份地位的人。趙思禮工作這麼多年,一直與人為善,多結識一個這樣的人於他並不是什麼壞事。
他添加了對方的微信,備注了姓氏,同時問:“您貴姓?”
“林,雙木林。”
隻是加了微信,對方仍舊沒有提出如何補償。趙思禮便主做主張:“我洗乾淨了還給您。”
“嗯。”
大雨滂潑,仿佛要把天下塌。
“今天給您添了這麼大的麻煩,有機會我一定好好謝您。”趙思禮攏了西服,沒穿,而是掛在臂彎,拿手攏住:“那我就先走了。”
“不穿?”
“雨太大了。”趙思禮回。
“你濕透了。”
衣服早在適宜的溫度裡烘得半乾,趙思禮說:“反正已經濕了。”
“車上沒放傘。”靜須臾,對方說:“不介意的話,我把車開進去會方便些。”
時間已經不早,路燈在大雨的澆刷下變得模糊非常。從這進入小區,一直到他們居住的單元樓要步行大約十分鐘左右。
剛剛熄滅的手機上接二連三彈出微信,趙思禮食指微屈:“太麻煩您了。”
“舉手之勞。”
夜間車輛需要登記,雨太大,兩方都不太方便。趙思禮便示意對方降下車窗,微微探身,隔著兩米寬的距離同保安打了個照麵。
保安認得他,便行方便,免了登記。
風刮進來,帶著雨絲撩起趙思禮半濕的黑發,他退回去,嗅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氣。
“抱歉。”
對方瞧過來:“抱歉什麼?”
趙思禮答:“所有。”
車窗升回來,對方的眉眼在一瞬間變得晦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