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叔叔!您還在這裡呀?”……(1 / 1)

講述三重奇跡 張棘 10857 字 10個月前

“叔叔!您還在這裡呀?”

黃衣女孩又跑回來了,手裡拿著杯奶茶,興衝衝的——老遠就大聲對我說——沒了先會的垂頭喪氣,昏暗的巷子像是變亮了點兒。

“哦,還在——我也是找人,還沒有找著。”我的態度變得熱情。

“剛才我弄錯了,我表妹應該是在3號樓——就是這棟。大叔,您可以陪我上去嗎——我怕老鼠,老鼠又竄出來,會嚇死我!……”

我點了點頭,向她走去。

“叔叔,您真好!”女孩似乎忘記我剛才對她不禮貌的話語。

我在前,黃衣女孩跟著我,一塊走進樓道,一層一層地爬樓。女孩自語道:“哎呀!表妹是5-1還是7-1喲!我這腦筋,我自己都不喜歡,老是記不住樓層…..”黃衣女孩瞥我一眼,又說道:“叔叔,您可彆誤會,當我是個傻大姐,我在A市外國語大學讀大二,我背英語單詞可厲害了,在班上成績冒尖——但就是記不住地址、樓層、門牌號,還有什麼舅呀,叔呀,姑呀,姨呀,嬸呀,婆呀之類的,經常把二嬸叫成二姨,鬨過不少笑話……”

“這沒關係——錯了,我們接著再找就是。”

“叔叔,您脾氣真好——您年輕一點,就像我爸爸了。”

“哦,是嗎。”

我倆氣喘籲籲地爬上5樓,站在5-1門前,黃衣女孩咚咚咚地敲門。一會,門開了,一個老頭瞪著我倆說:“你們找誰?”黃衣女孩忙說:“錯了、錯了——對不起啊!……”拉著我就往樓上走。

在7-1門前,黃衣女孩又舉起了手,猶豫地望了我一眼,然後咚咚咚地敲門,可敲了半天,不見有人來開門。

“叔叔,這屋子裡沒人,我又記錯了。唉,表妹到底在哪裡呀?她先是不接我的電話,然後關機,所以,我覺得她出了什麼狀況。我今天必須找到她,不然怎麼對得起三姨……”

“上麵還有兩層——我們去8-1還有9-1看看?”

“大叔,我想哭,就哭一會——隻流淚,不出聲——可以嗎?……”

“嗯……”

我微微點頭。黃衣女孩接著就淚珠下滾,梨花帶雨了。我沒說安慰的話,隻瞥了一眼。不到兩分鐘,她就抹去了眼淚,說:“好了,我好了——我們上樓去8-1和9-1看看……”

女孩一把拉住我胳膊,我正轉身——門開了。開門的是個短發女孩,穿白T恤、牛仔短褲,臉色發暗,眼神朦朧,她沒有看我們,就轉身往裡走。黃衣女孩跟著進去,叫:“沈潔!我是賀琳,我是賀琳!……”

我們跟著那女孩進了裡間,看見屋子裡床上還有兩個女孩:一個坐著,一個躺著,都臉色灰暗,床頭櫃上有注射器。

“哦,這裡沒有沈潔。叔叔,我們走!”

我本想留下來看看,可黃衣女孩拉著我就往外走。我們上到8樓,賀琳就衝去敲8-1的門,嚷著:“我是賀琳!我是賀琳!沈潔快開門,快開門!……”

賀琳不停地敲,門咚咚咚的響,但沒人來開門。賀琳敲了好一會,扭頭對我說:“大叔,這屋子裡可能沒人,我們上樓去9-1看看。”

賀琳在前,我在後,賀琳上樓就去敲9-1的門——門咚咚咚的響,仍然沒人開門。賀琳沒打算離開,歇一會敲一會。突然,門裡傳出爭吵聲,爭吵聲越來越大,爭吵的人來到了門邊。賀琳敲得更急了,門終於打開,但隻開了一半,開門的是個高個女孩,她轉身嚷道:“你快出去——這門會被敲破——煩死人!……”

“沈潔!你在這兒!……”

“這兒沒有沈潔,你們快走!”跑到門邊大嚷的是個穿綠衣的女孩,中等個子,裸露的手臂上有明顯的針孔。

“沈潔!我是賀琳呀,我是你姐姐,我來找你?……”

“我不姓沈——這兒沒有姓沈的——你快走!……”

“沈潔,為什麼說不認識我?你怎麼了,是不是病了,是出了什麼事?你告訴我,我是來找你的,你同我走,離開這裡,好不好?……”

“要說你倆出去說,彆在這兒吵,煩死人——我要關門了,我要睡覺!……”

沈潔要關門,高個女孩也幫著關門,賀琳則使勁推門,賀琳漸漸後退,眼看抵擋不住。我站在門外,有些猶豫該不該幫賀琳。

“叔叔!您幫我呀,快伸手!……”

在門即將關上的一刻,我伸出了手,門被緩緩推開。屋裡兩個女孩突然鬆手——門打開了。

沈潔轉身跑進了裡間,賀琳尾隨進去。我進屋站在外間,拿出煙來抽。高個女孩瞥我一眼,伸出手說:“給我一支吧。”我遞了一支給她,她接過煙湊了攏來,我打燃火機,先讓她點燃,然後自己也點燃。

裡間的門突然被關上了,大概是不想我進去。

眼前叼著煙的女孩是橢圓臉,齊耳短發染成棕黃色,劉海處有一撮挑染成紅色,像火苗;臉化了妝,眼影很濃,嘴唇很紅,像剛飲過血,夜間會嚇著人;穿褐色T恤,紅色牛仔短褲,白色涼鞋;年齡20出頭,給人很強的叛逆印象。

女孩深吸一口,突然扭頭朝我噴出煙霧,煙霧還未從我臉上散去,她就說:“我叫潘紅雲,我倆玩一次——如何?我不宰您,不會要您很多錢,就200塊……”我盯著她沒吭聲,把煙霧吐向旁邊。“您彆誤會我是專做這個的小姐——若您點頭,這是我第一次做業務——因我兜裡沒錢了,嘻嘻嘻……”她聳了一下肩,然後不笑盯著我。我仍沒說話,不知道怎樣去拒絕她。“沈潔昨天做了第一次,丁莉前天做了第一次——她們都沒錢了。哈哈哈,我們三人前途不妙呀!……”女孩怪異地笑著,撩了一下頭發——火苗揚起又落下——她又瞅我一眼。

“你們不想明天?”

“明天?為什麼要去想明天?我們——隻活在今天。您不是嗎?哈哈哈……”女孩又瞅著我說:“明天——您是不是可以幫助我?您這闖入者,是來幫助我的嗎?”

“我願意幫你,但不是你剛才說的那樣。”

“您要送我進戒毒所?那我會恨死您——真的!”

“進戒毒所有什麼不好?”

“去戒毒所,會讓我比死還難受,那就是下地獄!誰強行送我去戒毒所,誰就是惡魔!您想成惡魔?看來,我怎麼說您都無法理解,隻有您來吸,吸了之後您就不會用這種腔調同我談話了。哈哈哈……您不要認為我吸了會後悔,我沒後悔過一分鐘,而是覺得我做得很正確……”

女孩又朝我臉上噴了一口煙霧,然後又咯咯咯地笑著。我透過煙霧,見她對我拋媚眼,然後又把煙放進嘴裡,狠吸了一口。我無動於衷,冷眼瞧著她,再對我噴煙霧我也會冷靜對待。

“您若真是想幫助我,那就答應我剛才的提議。要不我去您家,做您的女人,您把我綁在床上——綁三個月,對三個月——讓我死去活來,讓我大喊大叫、流屎流尿,那樣我就能夠回到從前的樣子了……您大概會覺得我是爹娘死的早,沒人管教,吃百家飯長大,從小在社會上混……若是那樣,您就大錯特錯了——請再給我支煙,好嗎?”

女孩把手裡的煙頭扔掉——盯著我。我伸腳踩滅了煙頭,然後給了她支煙,照舊給她點燃。我沒有抽,手臂交叉在胸前,看著她。這次她沒有再朝我噴煙霧,手指並不熟練地夾著煙,朝旁邊噴了一大口,然後回頭說:“讓您猜十次,您也猜不對我在家裡是什麼樣子。哈哈哈……”

我仍沒吭聲——若真猜,可能也猜不對,我何曾研究過女孩的類型。讓她講,我充當傾述對象,我沒露出丁點的不耐煩。

“您知道嗎?我在家裡可是媽媽的乖乖女,媽媽是我的上帝,我的主宰。我打幼小,就沒有天真可愛的樣子,也沒有無憂無慮的日子——一天都沒有過!媽媽說什麼對就是什麼對,比如,媽媽說小孩不該貪玩,我也認為不該貪玩;媽媽說什麼好就是什麼好,比如,媽媽說不嘻哈打笑才是好小孩,我就整天不苟言笑;媽媽讓穿什麼衣服,我就穿什麼衣服,比如,媽媽讓我穿深色衣服,我不喜歡也不吭聲地穿上。我總是逆來順受,從不逆反。媽媽是小學文化,她把通過讀書而嶄露頭角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把我當做她人生的延續,她向往而未實現的目標由我來實現。我從三歲開始認字、數數,四歲開始背唐詩。媽媽在人前誇我認得好多字,會背好多唐詩,在人後直接稱我小天才。在家裡,她從不讓我做家務,一丁點的家務都不做,到十幾歲都沒掃過一次地。另一麵,她不讓我玩,從童年到少年,我沒有一個小玩伴。每天放學後在家接著學習,我全部時間、精力都用在學習上。老是看書,老是做練習。可老天不作美,我天賦不高,再怎麼努力,成績都不夠優秀。十年寒窗,終於迎來高考,我高考落榜。媽媽臉色極難看,連連歎氣,但她沒罵我笨,也沒懲罰我。她叫我補習再考,說來年我一定能夠考上。我心頭非常感動,暗下決心,第二年一定要考上。媽媽在生活上對我更加照顧,讓我吃得更好,天天守在我身邊,陪著我熬夜。我也更加努力,補習了一年,可仍然沒考上。媽媽仍隻是臉色難看,隻是不停地歎氣,仍然沒罵我,又叫我補習,來年再考。媽媽雖沒罵我,但我忽然發現她變老了,眼角的皺紋多了。而我呢,內心崩潰了,知道我永遠都考不上大學。我不能告訴她,不知告訴她會出現什麼狀況?也許她會把我殺了,或是她把自己殺了。

“我又開始補習,天天做各種習題。我非常痛苦,但看見媽媽那張臉,我就把想說的話吞下肚去。雖然我天天做習題,但知道能力並未提高,來年仍然會名落孫山。慢慢的我開始恨媽媽了,不知這顆仇恨的種子是什麼時候種下的,也許是前兩年,也許是十歲的時候,也許是八歲的時候,也許是更早——三歲開始認字的時候。我覺得她是冷酷的獄警,而我是悲慘的囚徒。她沒日沒夜、沒完沒了地長久囚禁著我。

“突然一天,我開始幻想:幻想她的時光倒流,她變回到小孩,是我的好朋友,同我一塊跳橡皮筋,捉迷藏,玩布娃娃;我幻想她是我姐姐,天天帶著我在樓下玩,同小朋友一塊做遊戲,一塊瘋跑,天黑了也不回家;我幻想她是我的閨蜜,我倆無話不談,親密無間,個人隱私都毫不保留地交換;我幻想她是我的同學,我倆相互調侃,相互嘲諷,相互罵臟話,一塊捧腹大笑;我幻想她變成天使,不再管我的學習,不要求我參加高考,任由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幻想她變成慈母,痛愛我極了,帶我出去旅遊,我們乘飛機、坐輪船,在世界各地遊玩……

“後來,我的幻想變了,幻想突然一天,她變得像隔壁90歲的張婆婆那樣老,手無縛雞之力,走不動路,要我攙扶著她走;我幻想她摔傷了腿,躺在床上下不了床,要我倒水給她喝,做飯給她吃;我幻想她突然變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不能動,我站在她麵前叫她她都不知道;我幻想她突然腦子壞了,不知道我是她的女兒,她要趕我離開那個囚禁我的家……

“後來,我的幻想又變了,幻想她是束縛所有小孩的魔鬼,我雖仍是小孩,但我是爭取自由的勇士,代表所有小孩向她開戰。我們手握利劍,展開一場殊死搏鬥,從地上廝殺到天空,從白天廝殺到夜晚,殺了365天也沒有分出勝負。後來,我在廝殺中漸漸長大,我長成了巨人,終於把她殺死了,除掉了這個囚禁小孩的魔鬼。但是沒人理解我,警察要捉拿我去法庭。我開始逃亡,逃到天涯海角,但仍然被捉住。我走進法庭,站在被告席上。但我不認罪,我慷慨陳詞,滔滔不絕,法庭裡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我說服,但法官仍然判我死刑……

“後來,我不幻想了,我開始實施我的複仇計劃……您再給我一支煙好嗎?”

女孩又向我伸出了手,我竟沒覺察到她的煙已經抽完。我很快拿出煙來給她,照舊給她點燃,我沒有點煙。

“我們坐下好不好?”我對她說。她沒回答我,就轉身去沙發坐下,我也去挨著坐下,然後我點燃了煙。裡間的房門仍然關著,沒一點聲響,不知道賀琳同沈潔談得怎樣,可能談得不錯。

“我說到哪裡了,哦,我開始實施複仇計劃,想等她背對著我時用木凳砸她的頭,想等她彎下腰時用木凳砸她的頭,想等她疲倦時用木凳砸她的頭。總之,我想砸她的頭,把她砸暈、砸傷、砸死都行!叔叔,這不是幻想,是我那時滿腦子裡裝的東西,是我的行動計劃。當然,我沒有實施。有一天,在她上廁所時我突然跑了,跑出了那個囚籠似的家,我變成了自由的小鳥。當我回頭看時,我覺得我挺弱智,我早就該跑了,五年前就該跑,十年前就該跑,去做那麼多的幻想,真是幼稚可笑。

“媽媽什麼都算到了,就是沒有算到我要長大,沒有算到有一天我會逃離那個家,沒有算到有一天她會鞭長莫及——她沒有算到的事情太多了!哈哈哈……

“我小時候沒算到我會獲得自由,沒算到會讓媽媽後悔莫及,沒算到會讓媽媽痛哭流涕,沒算到會讓媽媽捶胸頓足!哈哈哈……我逃離了家,以為媽媽會報警,警察會滿世界找我。結果媽媽什麼都沒有做,不但沒報警,連鄰居都不知道,好像我仍然在家裡埋頭苦讀,備戰高考……

“我跑出來了一年,給媽媽打過兩次電話,隻說我很好,沒聽她說話就掛斷了電話。我現在仍然討厭她、恨她,因為我這輩子毀在她的手裡。高考落榜,以前我認為是自己天賦不高,現在我才明白不是這樣。我的腦子在幼小時被磨壞了,在心智還沒有發育全之前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繁重的學習壓抑了我的個性,壓製了我智力的發展。可媽媽不知道這是錯誤的,反而以為是促使我成才的必由之路。贏在起跑線的人,大概率會在終點線前倒下,這有前因後果的邏輯關係。

“媽媽的陰影,現在至今仍然籠罩著我:醒來時的我,我是自己的主宰,但在睡夢中,媽媽仍然是我的主宰。也就是說,媽媽仍主宰著我的夜晚——我未來的夜晚仍歸媽媽主宰——我不知何時才能擺脫媽媽,這是多可怕、多悲哀的狀況!我常常做噩夢,夢見我被媽媽抓了回去,被一根鏈子係著,仍然天天伏案學習,準備一年又一年的高考,一直考到我生命結束……所以,此生我沒法擺脫媽媽,沒法打敗她,更是殺不死她!……”

“你是不是過於悲觀了?有些東西不能一下子擺脫乾淨,得慢慢來。而且,你表現出來的反叛過於激烈,雖然你已表述了原因。我不是質疑你的表述,我是想說,一定會有更好的辦法…….”

“夠了,您彆說了!我不聽您這一套,您再說下去,我會認為你是我媽媽變化來的!……”

“我是你媽媽變化的?”我想笑而未笑,接著就感悟到我可能錯了,至少我這樣的說法會讓她反感。“好了,我們不說了。天黑下來了,該吃晚飯了,我們下樓,我請你吃晚飯,好嗎?”

“我正愁沒錢呢,當然好!”

我倆都站起來,潘紅雲突然身子一傾,挽住我的胳膊,還扭頭瞥我一眼。我略微吃驚,想抽出手臂。

“彆往外抽……”她又瞥我一眼。“你做我爸爸好了。”

“你爸爸呢?”

“我不知道生父是誰,他在哪裡?在家裡的是繼父,他什麼都不管,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即使媽媽把我殺死,他也視若無睹。老頭,您做我的爸爸多好!……”

我往外抽的手臂停下,她挽得更緊了。

我能夠做她的爸爸嗎?我沒往下想……

這時,裡間的房門打開,賀琳衝了出來,直接向窗戶跑去,到窗戶邊就往上爬。我大吃一驚,兩步跨過去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沙發邊,按住她讓她坐下。潘紅雲站在屋子中央,雙手叉在胸前,噘嘴冷眼看著我們。

“叔叔,您彆管我,嗚嗚嗚……”

“你說,發生什麼事情了?”

“叔叔!我在沈潔耳邊,同她說了好久的話,她無動於衷,吭都不吭一聲,我就一直說……結果她嘀咕,你來看我的笑話,還想我笑臉相迎呀!嗚嗚嗚……我是關心她,來看她,結果是這樣,嗚嗚嗚……”

“哼,彆太誇張了!沈潔好多天都沒說話,這有什麼奇怪?到我們這兒來,想我們笑臉相迎!因這點事就跳樓,那這樓下會堆滿死屍!……”

“你同她是什麼關係,我同她是什麼關係?你弄清楚了才說話!我是她姐姐,她媽媽是我三姨,我媽媽是她四姨;我倆一塊長大,從小就無話不說,連放了個屁都要告訴對方;一個糖要兩人分享,常常睡在一個被窩裡說悄悄話;讀書我倆是同桌,難題兩人一塊做,被老師罰站都是兩人一塊;我倆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形影不離……”

“夠了,不要說了!誰願聽你說這些爛芝麻黴穀子的糗事!……”

“不願意聽你就離開,沒人請你聽!……”

“老頭,您說請我吃飯呢?……”

“這樣,我請你,你自己下去吃,好不好?”

我拿出100元錢給她。她盯著我,沒猶豫就接了過去,朝我噘了一下嘴,瞪賀琳一眼,轉身走到門邊,又扭頭說:“老頭,您可彆走了,回來我還要找您呢。”

我仍抓住賀琳的手臂——賀琳這樣,我哪裡敢離開。潘紅雲這才不情願地轉身下樓去了。賀琳又低頭哭了起來,哭得更傷心了。我鬆開了手,對剛才那一幕仍心有餘悸。我想進去看一眼沈潔,但又不敢離開。

賀琳仍然哭,我找不到勸慰的話,隻能守著。這時,裡間的房門又關上了,是另一個叫丁莉的女孩,大概是不願聽到哭聲,或是裡麵開了空調,怕熱氣進去了。

又過了一陣子,賀琳不哭了,大概是哭累了。我仍束手無策,拿出煙來抽。

突然,那神奇的分數浮現出來。我吃了一驚,我想告訴賀琳,但她看不見,會認為我在說胡話,不過轉瞬它又消失了。

“叔叔,我剛才爬窗台把您嚇到了吧?”賀琳突然說。

“嗯,是挺嚇人——我這兒,還砰砰地跳。”我沒有誇張,若慢一秒鐘,後果不堪設想。

“您認為我是瘋丫頭?”她挺認真地說。

“是挺瘋狂,我可沒見過剛才那樣的,是平生第一次!……”我挺認真地回答。

“如果您聽了我講的事情,就不會覺得我瘋狂了……”

我九分半不信——什麼原因,會導致那樣的瘋狂,我沒法假設。“你還是先保證不再像剛才那樣——行嗎?”我口吻溫和,但語氣很重。

“行!”賀琳聲音很小,一下羞澀起來,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臉頰泛紅,尷尬地笑了笑——她回歸“正常人”了。

“痛快!——我很高興認識你。”我舉起手,和她擊掌。我像是坐了趟超級過山車,心情頓時輕鬆下來,也想聽聽她家的事情,猜測與潘曉瑩所講述的不同,不會讓人那樣揪心。

“你要講什麼,講吧。”

“我想給您講我三姨,她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賀琳眼眸清澈,神情純淨,她開口講述,我似乎被某種神聖的東西所淨化,仿佛屋子裡隻有賀琳,獨自在呢喃自語:

“我們是臨川城人,我媽媽姓範,家裡有五姊妹,我媽媽排行第四。在五姊妹中,我媽媽受到命運之神的眷顧:她最漂亮,學曆最高,工作最好。這樣的人,不免有點驕傲,有點自我陶醉,有點飄飄然。而三姨卻相反:人矮,長得不好看;她走路看上去有點不正常,不是殘疾,卻近似殘疾;她讀書不行,隻上了初中;她到處求職,總是沒單位要,後來做了環衛工。三姨若同我媽媽在一塊,誰都不會認為二人是親姐妹。可不久事實證明,二人外貌雖然差異很大,卻是至親姐妹……

“命運之神沒有長久眷顧我家,它突然開始捉弄人,給我家災難性的一擊:四年前的一個周末,爸爸駕車,我們全家人出行,不幸歸途中出車禍,爸爸當場殞命,媽媽受了重傷,僅我幸運,隻受輕傷。

“爸爸沒了,除了悲傷,以淚洗麵,彆無他法。媽媽重傷,多處骨折,麵部毀容,我撕心裂肺的難受。這些還不算,更要命的是媽媽傷了神經,雙腳麻木,失去知覺。大姨、二姨和小姨來看了幾次,就不怎麼來了。唯有三姨,先是請了幾天假,後來是下班後就來醫院,換我回去休息……”

賀琳雙眼濕潤,像是往事浮現在眼前。她用手背抹了一下淚水,又接著講:

“我被迫輟學,在醫院看護媽媽。媽媽說她已經這樣了,讓我去學校,說無論如何不能中斷學業。我說,同媽媽的健康相比,學業不算什麼,媽媽的健康是最重要的,等媽媽康複後,我還可以再接著學習。

“經過醫生的精心治療,媽媽的左腿恢複得較好,而右腿雖有知覺,但仍不能行走。媽媽出院回家,醫生說必須天天做按摩,要長期堅持,右腿才有希望恢複功能。媽媽又讓我去學校,我不去。而三姨是天天來我家。三姨說,你再不去學校功課就跟不上了,說她可以每天中午和晚上來我家。在三姨的堅持下,我才又去學校。不然,我連參加高考都不可能,還談什麼上大學。三姨果然是說到做到,每天來去匆匆,一心撲在照顧我媽媽的事情上。每當深夜看見三姨拖著疲倦的身子離開,我感激的話總是堵在喉嚨,我知道這不是簡單的姐妹情,而是三姨有顆善良崇高的心——若這樣的事發生在大姨、二姨、小姨家,她一定會做同樣的付出。

“最讓媽媽和我想不到的是,三姨說單位領導照顧她,放寬了她的午休時間,她是吃了飯才趕來我家的。而實際她是利用吃飯時間趕來我家,竟然長時間每天不吃午飯。而沈潔知道,卻不對我說。後來我知道了,問沈潔。她說,說有用嗎?你知道我媽媽是什麼樣的人。

“最令媽媽和我難受的是,大姨、二姨和小姨家的人說風涼話,說三姨這樣做是另有所圖,具體的內容很難聽,我就不說了。這樣的話傳到三姨耳裡,三姨一點不當回事,但沈潔知道後卻受不了,大哭了一場……”

“你講一下,沈潔現在為什麼這樣?”我望了一眼裡間的房門,我真想進去看看沈潔,看看有個偉大母親的女孩。

“是因高考。沈潔的學習成績一直都在我之上,但是高考卻落榜了。原因是考試時她太緊張,很多會做的題都沒有做……”

“她為什麼不再考一次?”

“她又考了一次,結果更不理想——在考場裡更加緊張…..”

“三姨和我媽媽都叫她不要放棄,但她堅決不考了,說想到考試,人就要崩潰,說她就是個打工的命……”

“所以,她就來A城打工?”

“嗯。”賀琳看了我一眼,憂心忡忡地說:“現在沈潔情緒非常低落,情況非常糟糕。而且她還誤解我,說我不該找到這兒來,說我是來看她的笑話。所以,我……剛才是想證明我不是來看她的笑話,就、就爬上了窗台……”

“哦,是這樣——你跳下去就證明不是來看笑話?……”

“是呀,難道不是嗎?”

“你摔死了,屋裡的沈潔會怎麼樣,她就高興了?”

賀琳眼眶裡含著淚水,搖了搖頭。

“你跳下去,她知道你來不是看笑話了,你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叔叔,我知道錯了……”賀琳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淚,破涕為笑。“老師,彆說我了,說沈潔吧,您給我出出主意,我該怎麼辦?”賀琳憂心忡忡地望著我。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等會進去看看吧。”

“叔叔——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哦,好呀——你說怎麼辦……”

這時潘紅雲回來了,還帶回來了吃的。

“叔叔!我給您帶回來了抄手。”

“這樣快?”

“巷子裡有一家麵館。嘿嘿……老師,您快吃!”

我接過紙碗,遞給賀琳。“來,你吃。”賀琳還未伸手,潘紅雲就伸手攔住了。“彆給她吃!”

“你就彆管了。——這樣,賀琳,你去叫沈潔,還有另一個女孩,我們一塊下樓去吃飯。”

潘紅雲一把奪過紙碗,嚷道:“老頭,您是觀世音呀?來這兒大包大攬,您管得過來嗎?您也不是億萬富翁,您有多少錢來撒?您就是有錢,也救不了屋子裡的那兩個——那兩個同我一樣,都是不可救藥的吸毒女孩。她們都悲觀厭世,都是過一天算一天,就是立馬死去,也不會後悔!……”潘紅雲激動起來,眼淚突然向下滾。“而我是唯一後悔的女孩,所以,我才想您伸出援手。您年紀可以做我的父親,可我願意做您的女人,就是想您救我。以前不知道,吸毒後是什麼樣,現在我知道了。所以我想回頭,我想戒掉!但我不想去戒毒所,我想去您家:要麼做您的女人,要麼做您的女兒,任由您選擇……”

潘紅雲又哭又說,我束手無策,隻得讓她把想說的全說出來。賀琳瞪著她,想說什麼又沒開口,想離開又沒有離開。潘紅雲突然把紙碗塞給賀琳,叫賀琳拿著離開。賀琳稍猶豫,拿著紙碗進裡間去了。

“老頭,您看沈潔,有個這麼好的姐姐,而我隻有個讓我天天做噩夢的虎媽,除此我一無所有。所以,我想做個賴皮狗,賴著您……”潘紅雲邊說邊坐下挽住我的手臂,依偎著我。

我扭頭瞥了一眼潘紅雲——她可是這個星球上的奇跡,我不能把她推開——真帶她回家?不行吧!怎麼拒絕?我瞥了一眼窗戶,賀琳那一幕還讓人心悸。進戒毒所是最好的選擇,可她非常反感,而我束手無策……

“老頭,彆在這兒呆了,我們走吧!”

“再等會,看賀琳和沈潔她們怎樣……”

“哎呀!她倆關您怎麼事呀,她們又不是您家裡的人,就是萍水相逢,您剛才救了那個女孩,已經對得起她了——我們走吧!”

潘紅雲使勁拉我——我盯著裡間的門。

“呀,我忘記問您了:您家裡有老婆嗎,有兒女嗎,有孫子嗎?……”

“嗯……”

“您有一大家子人,那我不去您家了!嗚嗚嗚……”潘紅雲放開我的手臂,靠著沙發哭起來。“您為什麼不是一個人,若是一個人,那多好!嗚嗚嗚……”

“你真願意我把你綁在床上,綁三個月?……”

“不行,您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圍著看我的醜態!您真以為我一點臉麵也不要?我隻願意讓您一人看見我死去活來、流屎流尿的樣子。嗚嗚嗚……”

我想了想,決定帶她回家,果真把她綁在床上,讓她死去活來……如果不行,就送她去戒毒所,讓她罵我是惡魔好了。

這時,裡間的門開了,賀琳出來,情緒比剛才好。

“叔叔,抄手我讓那個女孩吃了,等會我和沈潔一塊下去吃飯。”賀琳瞥一眼潘紅雲,又說:“叔叔,我想好了……”賀琳靠近我,對我耳語:“我決定在這裡陪著沈潔,我不讀書了——不,是休學一年或者兩年,等沈潔完全好了,我才再去上學。”

“哦,這非常好!若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助,你可以找我。”我把手機號碼留給了她,想進屋看一眼沈潔——潘紅雲突然猛拉我的手臂,“您這老頭,快走吧——這兒不是您呆的地方!…..”潘紅雲一直把我拉到門邊,才鬆開手。

“我家裡沒有很多人,隻有一個女兒,比你大。我願意帶你走,今晚就把你綁起來,綁三個月——我是說到做到——你可要想好……”我鄭重地對潘紅雲說。

“您家裡還有人,那就算了吧——我可受不了有其他旁觀者,一個也不行——那樣子讓人看,還不如去死!……”

我轉身下樓,潘紅雲又叫住我,我扭頭望著她,她又不說話。

“有什麼事,你說。”

“我……想您給我明天的飯錢。”

我給了兩百元錢給她,她撲上來抱住我,頭在我身上依偎了三秒鐘,然後扳過我的身子,推我的後背,把我推到階梯邊。我想對她說點什麼,她不讓我轉身,輕推我下階梯。我下了幾級階梯,在轉角處回望,她還站在上麵目送我——喲,那個神奇的分數浮現在她的頭頂,我沒有吃驚,也沒有對她說——潘紅雲雙手直直的垂在身前,眼神是那樣的悲涼。

我轉頭向下走,在樓道轉角處,我想知道那神奇的分數還在不在,但我不敢回頭,怕同她那悲涼的眼神相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