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墳之後,剩下的事就簡單方便許多了。
時序經過周全思考後,決定將楊二丫的遺軀火化,而後帶回京城,長久供奉在京郊的長安寺中,橡木村老家隻留她的衣冠塚。
火化當日,整個臨榆郡的高僧都被請至望蜀村後山,聲勢之大直接驚動了當地官府,最終還是由時一出麵,方免去許多無用的寒暄。
日頭升至高空,時序將火把丟到高高壘起的木堆上。
一陣北風襲來,火勢驟然變大,不過頃刻就將上麵著錦衣的軀體吞沒。
與此同時,梵音響起,僧侶撥動手中串珠,誦響往生咒。
時歸就跪在不遠處,她這幾天哭了太多回,眼睛已經完全紅腫了,望著眼前撩人的火焰,再也流不出一滴淚,隻剩乾巴巴地盯著,再見母親最後一回。
時一和時二依舊護在她身後,見狀垂下雙眸,無聲默哀著。
這一把火燒了多久,時歸就跪了多久,耳邊的梵音也響了多久。
時序始終挺立在火旁,仿佛感受不到火焰的灼熱,親眼看著大火中的顏色越來越少,直至徹底與火焰融合在一起,化作一片灰白。
他本不信神佛,可若他的所作所為能給妻子積攢些來世福報,莫說隻是百位高僧誦經超度,便是再多再難,他也給得起。
“阿彌陀佛——”
在年邁住持的提醒下,時序走到已熄滅的灰燼旁,親手將覆在上麵的灰骨收進提早準備好的木匣中,又啞聲喚來時歸:“阿歸,來。”
時歸跪了太久,雙膝幾乎失去知覺,全靠時一的攙扶才走來,她神情發木,隻憑直覺行事。
時序說:“送你娘最後一程吧。”
說完,他牽起時歸的手,帶她將最後一捧骨灰收進匣中。
咯噠——
匣上的玉扣被合緊,不大的木匣被珍重地放到時歸手中。
斯人已逝,幽思長存。
因著這骨灰是要帶回京城的,木匣就被妥善放回馬車上,在三麵座位中占了一整麵,上麵覆著一層素色長絹,一進馬車就能看見。
而就在火化後的第二日,時序就提出啟程回京。
時歸滿心滿眼都是對麵的木匣子,早晚都記著上香供奉,一聽說娘親的屍骨要儘早送去長安寺,對回京比起時序還要迫切。
便是馬車駛離臨榆郡,她也沒想起除娘親外的任何人任何事。
比如那一心想著攀富貴的楊家人。
殊不知,馬車啟程的第二日,楊家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就都被呈到時序手上,他略過楊家的興衰,隻看了楊二丫和時歸在他家的遭遇。
有從楊家人那裡得來的,也有鄉裡鄰裡看到的。
這一切都能從時歸口中得到驗證,可在看過記錄後,時序隻冷眼將其燒了個乾淨,全無向時歸問詢的意思。
畢竟,他看到的過往沒有半分歡喜,他可舍不得叫女兒再難過一回。
在時歸沒有注意到的地方,隨行的護衛少了三五人,最後連時一都脫離了隊伍,馬不停蹄地趕回望蜀村。
有恩報恩,有怨報怨。
這一向是時序的處事法則。
短短幾日內,曾經對楊二丫母女露出過善意的鄉親們撞了各種大運,要麼是撿到些碎銀子,要麼是得了點好東西,其中有一戶姓劉的人家,更是以極低的價格買下數十畝良田,四下打聽許久,也不解其緣。
有得到好處的,當然也有無端遭罪的。
村裡有名的痞子半夜歸家時被人套了麻袋,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被生生折斷四肢,最後去了子孫根,當著他的麵喂給野狗。
動手的人說:“隻怪你碰了不該碰的人,想想你兩年前做了什麼。”
兩年前?
痞子半死不活中,猛然想起他兩年前做的事。
那也是一個與今天差不多的夜晚,他吃酒歸來,意外撞見楊家的那個小寡婦,小寡婦生得貌美,叫他垂涎已久,隻一直沒尋到動手的機會。
在黃酒的影響下,他色心大動。
他至今還記得,那小寡婦叫得可是淒慘,被他追倒在地上,淚眼婆娑,我見猶憐,隻差最後一點……偏生劉家的屠夫不知從哪冒出來,一拳將他打倒,又叫他媳婦把小寡婦護送回家,壞了他的好事。
所以他今日之難,是因為那楊家的小寡婦?
痞子的雙眼被頭頂流下的血汙糊滿,意識昏沉,再想不起其他。
在痞子遭難的差不多時間,楊家人也接二連三出了事。
輕則摔斷一條腿、撞斷一隻胳膊,重則一頭栽進水窪裡,等被人發現時,早是渾身屎尿沒了呼吸。
楊七美和嫂嫂出門時不小心衝撞了貴人,先是遭了一頓巴掌,轉頭又從她們身上搜出貴人的荷包,以盜竊之名扭送官府,判了二十板子。
當下官府的板子是要褫衣的,又是當眾行刑,有些愛惜臉麵的男人尚受不住如此大辱,何況還是一個已婚的婦人,和一個未出嫁的姑娘。
兩人受完刑後被丟置在衙門外的草堂裡,等了七八日才被領回家去,楊家嫂子的傷勢拖了太久,聽郎中說逃不了癱瘓,往後再不能下地。
而楊七美被丟在柴房無人問津,左右不過三日就丟了性命。
短短幾日,楊家幾十口死得死、傷得傷,這些年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銀子也全花光,到最後為了給家裡人看病,連田地都賣出去了。
和村裡的其他人不同,楊家人對他們如今下場的原因可謂是心知肚明。
想到那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的時家父女,他們有心報官,可換來的隻是一陣毒打,連村口都出不去,遑論進到衙門裡。
而他們尚且不知,這些隻是一個開始,往後等著他們的,隻有窮困潦倒。
望蜀村種種,時歸一無所知。
時序雖是那下命令的人,可也不關心他們最後下場,等時一回來後連問也沒問一聲,隻叫他注意著沿途的好東西,挑著給時歸買來把玩品賞。
歸程的馬車不急不緩,走了足有一個半月,方抵達京城城門。
從離開到回來不足三月時間,時歸掀開一點車簾,聽著馬車外的喧雜,看著絡繹不絕的行人,卻是恍如隔世,心頭惴惴。
她下意識偏頭往旁邊看去,在瞧見那道清雋的身影後,心頭卻是驀然安定下來,嘴角一彎,輕聲喚道:“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