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陽揮灑在山野間,出來覓食的野雞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
一片空蕩的山頭上,伴隨著陣陣簌響聲,隻有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上下起伏著,從一邊走到一邊,再重新回去,循環往複不止。
而那原本被雜草包圍的墳頭已清理出大半,邊上枯死的樹苗也被拔除,壓在墳頭上的大塊石頭被搬走,最後隻餘一座小墳包。
在這一片肅穆靜寂中,隻能聽見穩重的腳步和斷斷續續的喘息。
時歸跪趴在地上,小心用手收攏著殘餘的草根,偶爾碰見被翻騰出來的小蟲,也強忍住心底的恐懼,咬緊牙關將它們捏走。
——她好怕小蟲的。
小蟲雖小,卻有堅堅的外殼、長長的觸角,不光會啃食植物,還能穿透木板,侵擾長眠人的安眠。
而她最愛的娘親連一隻單薄的棺木都沒有,又如何抵抗小蟲的侵害?
想到這裡,時歸隻怕還有更多小蟲藏在黃土裡,顧不得害怕,直接用手扒開最上麵的一層土,俯下身去,幾乎和地麵平齊,細細尋找著。
距離她不遠處,時序齊整的衣衫上已沾滿泥土,素來不染泥汙的十指也早被弄臟,草屑和土粒混在一起,弄得他手上、頭上、身上皆是。
與妻子重逢的第一麵,時序在她墳前靜立良久。
他沒有祭拜,也沒有落淚,甚至都沒有說什麼,隻在良久的沉默後,輕輕拍了拍時歸的肩膀:“阿歸,我們給你娘收拾收拾吧。”
清清枯枝,除除雜草,再換一個新家。
他的妻子是個愛乾淨的人,總喜歡將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若是叫她知道家裡臟亂成這個樣子,定是會不高興的。
不知想到什麼,時序眉間露出一點笑意。
他半蹲下來,用袖口將木碑上的灰塵拂去,似是在回憶:“……且等我將這裡收拾乾淨了,才好跟二娘見麵,不然二娘又要揪著我的耳朵,罵我不愛乾淨了,不好不好,這麼多年沒見,怎好又惹她生氣。”
時歸聽得似懂非懂,卻意外感知到阿爹周身彌漫的懷念。
她不知做些什麼,卻也不願等在一邊,便仰頭去問:“阿爹,我能做些什麼呢?我也想給娘親收拾。”
“那就——”時序向四周環顧一圈,“就從腳下開始吧。”
“阿歸先將木碑擦一擦,我去把旁邊的枯枝雜草拔除乾淨,然後阿歸幫忙把這些東西搬去一邊,阿歸可能辦到?”
“能的。”時歸想也不想,重重點下頭。
父女兩人很快分好工,時歸人小力氣也小,雖說在幫忙,但進展不快。
饒是如此,時序也沒說什麼叫她停下的話。
哪怕隻是捧著一捧雜草從這邊送去那邊,也總比叫她呆呆站在一邊,盯著母親的墳頭要好許多。
事實證明,有事可做的時歸少了許多傷感,又或者她隻是將這份悲痛暫壓在心底,隻顧著給娘親收拾罷了。
從正午到日落,荒涼了許久的墳頭總算規整了起來。
時歸蹭了蹭臉上的灰塵,拽了拽阿爹的袖口,問道:“阿爹,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麼呢?”
“唔——”時序沉思片刻,“今日就沒什麼要做的了,天色不早了,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等明早天亮了,我們再回來。”
“阿歸身子不好,若貪黑著涼就不好了,阿歸也不想叫你娘擔心的吧?”
“不不不!”時歸瞪圓眼睛,將想留下的話徹底咽回肚裡,“那我不要留下了,我不想叫娘親擔心……我等明天再來。”
“正該如此的。”
時序看了看兩人身上,反正也是一樣的滿身灰塵塵,就不用怕弄臟對方了。
他將時歸抱起來,哄她跟娘親說了一聲再見,便頭也不回地離開後山。
為了方便後續安排,他們沒有再去鎮上,而是在村子裡找了一處空置的房屋,給屋主人付了些銀子,簡單清掃後,就此住了下來。
晚膳也是潦草,幾人快速填飽肚子,就各自回房歇下。
時歸和時序是住在一間屋裡的,但隻有時歸躺下,時序隻說有點緊急的公務要處理,捧著一冊書靠坐在床邊。
屋裡燃了安神的香,說是用來清除屋裡的黴氣的。
時歸縮在被子裡,眼睛半開半合,卻是不到一刻鐘就徹底睡熟了過去。
就在她的呼吸平穩後,原在處理公務的時序突然站了起來,他走到房門處輕輕敲了兩下,轉瞬就聽到時一的聲音響起:“大人,一切都準備好了。”
時序眸光一沉,回頭看了眼,旋身出了房門,又輕手輕腳地將房門合上。
屋裡,安神香已燃了半支,淺灰色的煙灰落在桌上,不遠處,時歸睡得正沉,不知做了什麼美夢,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她待的整間屋子都被人圍了起來,時一和時二一個守在門口,一個守在窗邊,將這間屋子唯二的出口都護住。
而早前離去的時序則再次抵達後山,獨行良久,終停在楊二丫的墳前。
漆黑的夜色下,時序將袖口挽到臂彎之上,盤膝坐在墳前,定定望了好半天,才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極儘嘶啞的呼喚聲:“二娘,我來遲了……”
這一整夜,他一動不動地枯坐在墳前。
一直到天邊露出第一抹晨陽,他才恍惚想起與女兒的約定。
時序站起來,因盤坐的時間太久不免一個踉蹌,下意識扶在了木碑上。
他輕笑一聲:“謝謝二娘扶我一把……我且先去看看阿歸,晚些時候再帶她來看你,最多再有三天,我定帶你離開這,回我們的新家。”
下山後,他帶時歸去買了些祭拜常用的祭品,一一擺在楊二丫碑前。
然後他將所有打算一字不落地告知時歸,好不容易才說服她留在租住的房子裡等候兩日。
之後兩天時間裡,從尋找高僧到起墳遷墓,全部流程皆由時序一手操辦。
在高僧的梵音中,他跳下挖開的墳塋,徒手剝開與屍骨粘連在一起的草席,無視鼻翼間濃烈的氣味,輕輕露出那張已看不出模樣的麵孔。
“二娘,好久不見。”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墜在白骨上,隱約還能聽見一聲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