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26.1 還她一個公道
從詩若青春期曾暗戀過的那個叫柳泉生的男生來了一趟之後,詩若的心緒似乎寧靜了許多。林越看在眼裡,又模糊地聯想,詩若一直喜歡垂柳,喜歡柳樹,甚至於詩若那幅戲裝的藝術照,是屬於那個柳夢梅的杜麗娘,而那個男生姓柳。可是那是詩若的初戀,那個男生就像一株柳樹,在自己還未來得及遇見詩若的時候,他已在詩若的心裡生了根。儘管林越知道這一點都不妨礙他們夫婦的感情,但他仍然有些淡淡地感傷,他深深地明白,有些事的確是他也無能為力的。
這天中午,詩若接到一個電話,是半年前在車禍中喪命的趙敏敏的弟弟趙人傑打來的,詩若曾把趙敏敏的日記還給他過。在趙敏敏罹難之後,詩若試圖通過他想了解些他姐姐在遇難前後的情況,但始終沒有撥通他的電話。
林越陪詩若在一家茶樓的僻靜角落裡和趙人傑見了麵。
趙敏敏身材婀娜,五官漂亮,趙人傑一點都不像他的姐姐。他身材中等,膚色微黑,五官還算勻稱,看上去十分結實健康,像是經常體育鍛煉的人,原來他是一名射擊教練,也是一名射擊高手,曾拿過全國比賽一等獎,現在外省的一家體校執教。他與趙敏敏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弟,趙敏敏的生母帶著她改嫁給趙人傑的父親的時候他已經十二歲了,隻比姐姐小半歲,姐弟倆關係一直一般。
“她平時很少聯係我,那天突然叫我幫忙,很急的樣子,我就答應了……從袁律師那裡取回那個本子之後,我也沒有見到她。我照她說的,放到家裡她房間的抽屜裡就回單位了,那兩天學校要打比賽,我很忙,也沒認真過問她的情況,誰知道,她就這樣走了……”
趙人傑表情有些傷感,看著詩若,“我後來了解到,原來從去年開始,都是袁律師你在幫她,而且你和你先生為此惹上了麻煩,對不起,謝謝你們!”
“你不要客氣。”詩若說,“這麼說,在你姐姐遇難前後,你根本就沒有見過她?”
趙人傑點點頭,自責地說,“是,我真是太大意了!我要是對她好一點,她也不至於……”
“事已至此,趙先生就不要自責了。”林越說,“那你有沒有回家裡看過,那個本子還在不在?”
趙人傑搖搖頭,“不在了。我收拾她的遺物的時候,看到家裡到處被翻得亂七八糟。她媽媽也是我媽,去世好幾年了,我爸去了鄉下,家裡很久無人居住,也不像小偷,就是在找東西,我不知道在找什麼。姓周的把她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唉,她就是命苦!”
林越沉默了一下,問,“那你有什麼發現麼?”
趙人傑搖搖頭,卻堅定而低沉地說,“但我有種感覺,她一定是被人害死的,她惹惱了姓周的,她的死跟周雄飛一定有關係。林先生,為這個我已經辭職了,我必須弄清楚是誰害死她的,不管多大代價,我一定要還她一個公道!我不能讓她含冤而死!”趙人傑的雙拳捏在一起,骨節發出啪啪的響聲。
林越和詩若相視了一眼,低聲說,“其實我們心裡也一直有所懷疑。但是,你可能不知道,你姐姐的事比較複雜,牽扯到的人太多,不管是我們還是你,正常的程序是無法走通的……”
趙人傑說,“這個我知道,我有我的辦法。他們不給我一個說法,我就會給他們一個說法!”
林越低聲說,“趙先生,你冷靜點,千萬千萬不要用極端的方式尋求公道,那樣隻會害了你自己。他們勢力龐大,人手眾多,我再說一句,你輕易不要去動周雄飛……”林越給趙人傑一些暗示,也是在提醒他不要輕舉妄動,免得惹禍上身。
趙人傑點點頭。
林越想了想又低聲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趙先生這段時間儘量克製些,你可以先進行一些基礎性的工作,比如暗地調查那個肇事司機,從那裡尋找有價值的線索……不管有沒有結果,我想請你等到年底的時候……你看怎麼樣?”
詩若看看丈夫,欲言又止。
趙人傑有些困惑,林越掏出筆在餐巾紙上寫了兩句話,推到趙人傑麵前。
26.2 遲到的正義非正義
從茶樓出來,詩若輕聲問,“你在紙上寫了什麼?”
林越說,“詩若,你要相信我。”
“法諺有雲,遲到的正義非正義。我不知道,將來把周雄飛和他的同黨送上被告席的時候,對趙敏敏又有什麼意義?她能死而複生麼?”詩若搖搖頭,心情低落。
“遲到的正義有時也是正義。司法機關辦了冤假錯案的,就隻能靠重審來實現正義,對被害人進行補償也算是實現正義的一種方式。這世界上沒有百分之百的正義。親愛的,樂觀一點,好麼?”林越拉住妻子的手,安慰她。
詩若想起辦理趙敏敏一案的前後,距離現在正好是一年時間。如今時過境遷人事已非,趙敏敏已長眠黃土中,詩若的心情不由糟透了。
林越想逗妻子開心,於是說,“詩若,那時候你真算得上是個女俠呢!”
詩若歎了口氣說,“你看這個案子留下多少後遺症。盛寒陽當初勸我不要接,我沒有聽他的。你不知道,趙敏敏……她實在是太可憐了,我不忍心拒絕她。”
“親愛的,你這樣的心腸,做一個律師未必是件幸事。”林越感慨地說。
“所以,我永遠不會成為最厲害的律師。”
“但是,你曾經是最好的律師,就不要有遺憾了。當她孤立無援求助無望之際,你能對她伸出了援手,在當下,你已經做的非常出色了。我還記得當年我們分開之後,有一次羅芙跟我說,其實詩若比你想象中要堅強的多……後來,盛寒陽也跟我說,你彆小瞧了詩若,那小宇宙爆發的時候比男人還強大呢。”
詩若失笑,“我自己怎麼就從來沒有那種感覺呢?我隻知道我不能拒絕她。”
林越帶著讚賞的眼神說,“其實我知道,你的個性裡麵有一股深深的韌性。那是我極為欣賞的一種品質!”
“嘿,你不總說我是犟驢麼?”
林越說,“嗨,那都是逗你玩兒呢。你知道麼,那些年裡你無論如何也不肯見我不肯低頭那股犟勁才是最令我為之心動為之心痛的,我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就那樣丟下你走開,就算用整個世界來交換我都不願意!我必須要等到你回頭仔細看我的那一刻,儘管我的心都要碎了。”
詩若斜睨丈夫,似笑非笑地說,“你聽聽,把自己說成大情聖似的!”
林越說,“你還彆說,像我這樣的人,真的都成為瀕危動物了!”
詩若揶揄丈夫,“噢!那要不要做個籠子把某人關進去保護起來呀?”
26.3 殘酷的答案
回到S市不久,詩若卻很快又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
那是一個老太太的聲音,她一介紹說是柳泉生的媽媽,詩若的心就突地猛跳不止,意識到這一定是個不幸的消息。
老太太電話裡語氣平穩,哀而不傷,仿佛對兒子的死亡早有預料。她說,我家泉生一個禮拜之前去世了,他走的很安詳,因為他說看到你很幸福就放心了……詩若一時轉不過來,不由問道,泉生他,他半個月之前不是還好好的麼?怎麼突然就……老太太在電話裡歎氣說,孩子,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有非常嚴重的家族性遺傳心臟病,這個病說不準什麼時候發作,一發作就不成了。泉生打小就知道自己的病,他一直喜歡你,就是沒敢跟你說,他怕害了你呀!……我的丈夫去世好多年了,我們的女兒他的姐姐不到二十歲也被這個病奪去了生命,我的大兒子他的哥哥也沒活過二十歲……他從小就知道厄運遲早會臨到頭上,自己跟周圍的人不一樣,但他還是很勇敢地活著,他能活到現在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可是,他一直不肯成家,他怕害了彆人!……
詩若的眼淚無聲的滑落,她輕聲說,阿姨,您真堅強!您真是一個堅強的女人!……老太太半晌無語,過了一會兒說,這裡有泉生的一個記事本,上麵大概都是你那個時候寫的詩歌的剪報,還有他自己寫的幾篇文章,你如果有興趣,我就幫你寄過去……當然,你現在業已成家,可能也不需要這個啦。詩若抽泣了一下,輕聲說,阿姨,我自己過去拿吧,我想去看看您,也想去……看看他……老太太語氣還是很平靜,說好吧,那真是太好了。你什麼時候來打我電話吧。孩子,你不要難過!記著,泉生希望你過得幸福美滿!這都是命,都是命啊!
林越晚上從學校回來,得知了事情的原委。雖然他幾乎猜中了答案,但他的心情還是沉重極了。看著妻子在房間裡收拾衣物的身影,他產生瞬間的錯覺,如果換成那個叫泉生的男人坐在這張椅子上,林越想,泉生也會像自己一樣愛著詩若。造物弄人,生命注定是刹那芳華轉瞬成空,而泉生的更加短促和微弱。他一直愛著詩若卻從不曾流露,隻為讓她徹底死心;他給不了她圓滿和幸福,就徹底放手讓她重新獲得生命的圓滿和幸福。這沉重的愛讓人窒息、困頓而瘋狂,絲毫也不遜於他林越對詩若的愛戀。這份起初的愛讓詩若的青春期充滿詩意的憂傷和迷惘,詩若的性格裡不能說一點都沒有那時的影響;而自己對詩若的愛,卻讓她承受一場撕心裂肺的分離和十年與寂寞相守,那十年是一個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自己也沒有足夠的運氣欣賞到她花開燦爛韶華正盛時的風景,這遺憾足以抱憾終生……
林越的心裡傷感異常,但他還是習慣性地保持著表麵的平靜,看著詩若也收拾了他的衣物,那說明她願意他陪同一起,她知道他不放心她一個人,他心裡感到欣慰,於是走進房間輕輕地把妻子擁入懷中。他仔細地凝視愛妻依然年輕動人的麵龐,他心疼她的生命裡承受的那些悲痛和哀傷,包括他的母親以及假他之手予她的,她那樣柔弱的身軀如何承擔起這許多的傷痛與折磨?他的眼睛漸漸濕潤,他輕吻她的臉,在心裡呐喊,愛人啊,請原諒我愛你還不夠多,在餘生裡,我要用我生命的火焰照亮前路,再不讓你在黑夜裡獨自憂悒彷徨;我要用我的愛滋養你,隻願未來多些幸福快樂,少些苦痛哀傷;我要把所有生命的熱情都為你燃起,願能彌補失去的時光裡我們的遺憾與不幸,讓你的天性率真自然流露,讓你的容顏笑容常駐……
“親愛的,你怎麼啦?”詩若輕輕拭去丈夫眼角的淚痕,憐惜地問道。
林越低聲說,“我心裡有些難過。”
“為我,還是為他?”
“寶貝,我不想看你憂傷的樣子你知道麼?你一有那樣的表情,我的心就疼。”
“我沒事,親愛的。你放心吧。”詩若的雙手撫摸丈夫的臉,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我愛你,寶貝。”
“我也替他難過,那麼年輕。你看,命運麵前,遑論公道。”
詩若搖搖頭說,“算了,一個能夠坦然接受死亡的人無論如何都稱得上勇士,我們也不必為他的勇敢感到太多的悲傷。你說是麼?”
詩若這麼一說,林越心裡舒服多了,他隻是沒有料到妻子看待這件事竟然比他更加冷靜客觀,他感到自己的確從未認真而正確地欣賞她的穎悟和睿智。
26.4 那條紅圍巾
林越陪著詩若去看望了柳泉生的母親。
老太太有七十歲了,奇怪的是她的頭發漆黑如墨,一根都沒有變白,但她的眼睛幾乎瞎掉了,眼球像兩隻渾濁的玻璃球,整個人看上去形如枯槁,神態木然。親人一個個那樣年輕就永訣人世的悲傷已耗儘了她所有的心力,她的生命仿佛是折斷的蘆葦,將滅的油燈,不過是一念之間。她看到詩若和林越,眼裡閃過一霎光輝,但瞬間又歸於死寂。她把一個用一條褪色的紅色圍巾包裹的書本狀的東西放在詩若麵前的桌子上。
詩若一眼看到那條紅絨線圍巾,就知道是母親幫自己織的,高中時莫名丟失了,那必定是泉生讓他的好友趁她上體育課摘下放在課桌上時偷偷拿了去的。
“這都是你的東西,都拿走吧。”老太太低聲說,“這條圍巾——”
詩若說,“我現在都知道了。”
“那就好。”老太太的臉轉向她又轉向林越,半透明的渾濁眼珠轉動了一下,“我能感覺你和你的丈夫都是心存善意的人。但請你們不要可憐我,每個人都有苦難要承受,我的比一般人都重吧。我本來什麼也沒有,我的丈夫讓我體會到做女人的快樂,我的孩子們也讓我一次次體會到做母親的快樂,我的幸福是他們給的。你們說,人死能帶走什麼?什麼也帶不走,所以他們給我的幸福都在我的心裡,一點都沒帶走。”
詩若和林越對視一眼,不知也不敢說些什麼。
詩若鼓起勇氣問,“阿姨,當初您知道您的丈夫有這種病還願意跟他結婚?”
“是的,我知道。”老太太點點頭,臉上有點笑意,但卻讓詩若感到毛骨悚然。
老太太說,“我知道。可是我愛他,喜歡他,舍不得離開他。我的孩子們啊,一個個聰明伶俐,又孝順,我那麼愛他們,我一次次說我情願替他們去死!可他們還是都被帶走了,帶走了!這都是命,都是命啊!”她木然的表情有些悲戚,眼窩早已乾涸,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麵對一個命運如此多舛的老人,詩若和林越都沉默著,不安而尷尬,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語言。
“我知道他們遲早都要離開的。我一直都有心理準備,可一但來了,我還是那麼難過。泉生他算是超出了我的預想,我知足了,這就夠了。他聽說你要出國了,他跟我說有預感他已經等不到你回來的時候了……所以他就一定要見你一麵,算是給他自己,給你這麼多年一個交代……”老太太眼神一直盯著詩若的臉,仔細地看,仿佛要替她的兒子多看兩眼似的。
詩若想起那天泉生臨走時不舍的眼神。他知道那是他們的最後一麵,那一眼他想要把她一生所有的都記在心裡了。
今生今世,她和泉生已將彼此永遠定格在那個瞬間。
詩若哽咽著,早已滾下淚來,她心裡感到非常地難過,但老太太的眼神卻讓她不自在,於是垂下眼簾,低聲說,“早知道這樣,我會多陪他一會的。”
“不要緊。他已經知足了。”老太太重回平靜,對詩若說,“孩子,你們回去吧,彆忘了他對你的祝福。”
詩若拭去淚水,歎了口氣說,“阿姨,我知道了。您自己保重,我有空再來看您。”
“你……就不要來了。這房子過兩個月就動遷了,我也要回我的老家去啦。你願意的話,就到泉生的墓地去看看就夠了。”
“好吧。”詩若站了起來,她想拉一拉老太太的手,但林越把她拉到一邊,對老太太說,“阿姨,那我們告辭了,您保重。”
“好的,再見吧。” 老太太木然地揚了揚手蜷曲的手。
詩若看到她的手嚇了一跳,原來老太太的十個手指每個都光禿禿血淋淋的,一點點指甲都沒有了。
林越皺著眉頭,趕緊拉著妻子走了出去。
詩若才走到小區門口就蹲下嘔吐起來。
到車子上喝了幾口水,才緩過氣來,看著丈夫說,“你早就看到了是不是?”
林越點點頭,下車靠在車門邊說,“我抽支煙。”
點了煙,吸了幾口,林越又慢慢地說,“以前在刑庭的時候,我最怕見的就是那些被害人的家屬。因為語言在深重的苦難麵前真顯得太無力,怎麼說都像是矯情。有些人他不是聽你安慰,他隻是需要有人聽他訴說而已。但我這個人又怕聽人訴說不幸,就好像一個人揭開血淋淋的傷疤請你欣賞啊,那絕對是種精神的折磨!”
林越回頭看了看妻子,又說,“老太太那手我早就看到了,是她自己啃咬的,精神的傷痛麻木了她的神經,所以就算滿手是血她也感覺不到痛了。”
詩若拍拍胸口,籲了口氣說,“幸好你把我拉開了,哎呀我怕死了,怕死了!”
林越彈彈煙灰,“是啊,我怕把你嚇壞啦。我知道有些東西你不想看不能看。”
詩若點點頭,淡淡一笑說,“你總是先知先覺,我永遠是傻乎乎的後知後覺。”
林越說,“大概男人和女人看問題的角度總有些不同吧。”上了車,他給妻子扣好安全帶,“那咱們現在就去墓地看看?”
“嗯。”詩若慢慢地打開手裡的紅色圍巾,看到一冊筆記本,原本精美的封麵已顯得非常陳舊了。
26.5 請不要站在我的墓前為我哭泣
日記扉頁上是泉生流利又剛勁的鋼筆字,然而墨色如新,就好像是昨天才寫上去的。
你是歌唱的鳥,你存在於一切的美好。
請不要站在我的墓前為我哭泣。
我不在那裡,我從未離去。
詩若的手顫抖了一下。
再往後翻,每一頁上都整齊地黏貼著詩若中學時發表詩歌的剪報,底下有工整的時間記載。
詩若看著看著,眼前又浮現泉生少年時清秀的臉。
林越儘管專心地開車,但還是察覺到妻子情緒的起伏,他輕聲說,“詩若,還是不要看了吧。”
詩若不語,卻合上了筆記本,重新用圍巾包好,把它放在了後排座椅上。她看看丈夫,說,“以前寫的那些日記我都帶來了。前段時間我曾想處理掉,正好這個時候他走了,就把那些東西都讓他一起帶走好不好?”
林越點點頭。
“林越,你不會介意吧?”
“沒有。詩若,我有什麼好介意的呢?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
林越寬慰妻子,其實他非常感激泉生,是他用幾乎是永遠的沉默放棄了對詩若的感情,非如此,才不至於傷害她太深。而詩若,又是至情至性之人,林越知道,如果不是泉生沉默到底,詩若有可能成為剛才泉生可憐的母親那樣的人!
林越又說,“詩若,你知道麼,我要畢生感激泉生對你的沉默。這樣的人,是真勇士!是敢於直麵慘淡人生的勇者!我欽佩他的勇氣,我不一定做得到,真的。”
“我突然之間才明白,愛一個人就是選擇了一種命運。”詩若接著說,“他父母親的愛情真是一場苦難呐,就好像是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詩若想起了一個案件,又說,“林越,我曾經代理過一起離婚案件。那個女人不到四十歲,她和他的丈夫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是非常甜蜜美好的初戀,二十歲的時候不顧家長的反對他們結婚了,很快有了一個孩子,十幾年過去了他們還是非常相愛,他的丈夫工作勤奮還是單位的小領導,看上去還是那麼年輕英俊,她非常迷戀她的丈夫。她一直以為丈夫還是那麼地愛她,他們的感情那麼牢固,還有個聰明好學的兒子,他的丈夫一定不會弄什麼花頭出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丈夫去洗澡,她無意中看到了他丈夫手機裡還沒有來得及刪除的一條短消息,是和一個年輕的女人到外地約會的信息。先前晚飯的時候她的丈夫卻告訴她是單位公出,她斷定那條消息是他丈夫忘了及時刪掉,那一刻她崩潰了。再後來她知道他的丈夫其實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背叛了她。她跟我說,如果當初她聽從父母的話不跟這個男人在一起,那麼在心裡會永遠記著他的好,甚至永遠不會忘記他,可是一同走過了近二十年,到最後他不但死不認錯還轉移財產隱瞞存款,兩個人弄到精疲力竭大打出手,她才知道這個男人原來是這樣虛偽這樣卑鄙,到頭來她最恨的人也是這個陪伴她二十多年的男人。”
詩若說到這裡看著丈夫的臉,輕聲說,“很多事情,開頭總是美好,結局卻並不樂觀。親愛的,我不是故意說給你聽,你彆誤會了。”
林越對妻子微微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總不能因噎廢食吧,有的事情儘人力聽天意就好。”
林越將車子停在一家花店的門口,對妻子說,“親愛的,你去買束花吧,多買點,我的那一份也算上。”
詩若點點頭,下車去買花。
過一會林越看時,詩若已買回來好大一束白色的雛菊和黃色的百合,放到後排座椅上。
林越回頭問,“哎,是你自己挑的還是人家幫你挑的?”
詩若說,“人家說這樣的就可以,我就買了。”
林越說,“嗯。這花也是有些講究,不好亂送的!那玫瑰花,可隻能等我九十七歲死了的時候送給我一個人!”
詩若瞅他,“看把你得瑟的!這個時候,還有心情拈酸吃醋!”
林越微微一笑說,“我怕你這一路心情太沉重啦,這不逗你放輕鬆點嘛!”
“親愛的,彆開玩笑了。你想想我們這是去一個早亡人的墓地,那樣未免有些不恭。”
林越說,“也是!我知道了親愛的。”
26.6 彼岸花
到了墓地,詩若找到了泉生的墓碑,將那束花鄭重地放在他的照片下麵。照片上的那個年輕人依然是詩若記憶裡的模樣,麵目清秀,青春正好。詩若深深地鞠了一躬,心裡默念,“泉生,願你安息!” 林越將在墓地管理處借來的一隻黑色的小鐵桶放在了墓前,詩若蹲下身,將從前的一本本日記撕碎點燃。
林越看著幽藍的火苗將布滿詩若字跡的紙張一點點吞噬,在心裡歎息詩若的少年往事,他仿佛看到遠去的歲月長河之濱她踽踽獨行時柔弱的身影,看到她曾經稚氣的臉上流露的憂傷和迷惘,看到她情絲百結時寫下的那一行行富有才情的詩句……他真想穿越時空,去擁抱那個溫柔深情的女孩,拉她的手陪她細數年少的日子,看遍雲飛花落的風景,讀她墨跡未乾的詩行……他把目光投向墓碑上,泉生的照片在火苗和青煙裡搖晃,變得極為虛幻而詭異。他也沒有給詩若一段美好溫馨的青春記憶,一定也會有所遺憾吧。林越模糊地想。
多少年少的往事隨一縷青煙消散,也許自己將永遠不會再記起。詩若的心裡難免有些傷感,但是她也知道這種方式恰恰正是那些文字最好的歸宿,也就此祭奠那永不再來的少年情懷。她輕聲問丈夫,“他會看到麼?”
“會的。”林越安慰妻子,“有心就夠了。”
離開墓園時,已近傍晚。
晚風把那些紙灰忽然卷起,恰似漫天飛舞的黑色蝴蝶。詩若恍惚間如置身異域,這死亡的精靈仿佛來自生命的彼岸,而在那忘川之畔開滿了血色的曼珠沙華,無數黑色的蝴蝶穿越其間,紛飛起舞,泉生的臉若隱若現,充滿了不祥的誘惑。耳畔又仿佛有人魅惑般地低語:你我即是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彼岸花開,花開無葉,葉生無花……相念相惜卻不得相見,獨自彼岸路……請隨我來,請隨我來,共消前世因,再締來生緣……
林越看妻子眼神有些異樣,趕緊拉住她的手,“快走吧!”
詩若回過神來,緊緊地抓住丈夫的手。
林越摟住她的肩,低聲說,“彆害怕,有我呢!”
詩若長長地籲了口氣。
林越帶她在墓園出口的地方洗了手,又幫她把身上沾染的灰塵輕輕地拍打乾淨。
車子開出停車場,林越看了一眼妻子,“你一個人到這裡我還真不放心,先前你把我嚇壞了!”
詩若卻扭頭不承認,“哪有啊,都是你多想了吧。”
26.7 幸福原來很簡單
在外麵吃了晚飯,因為林越正好要帶幾本家裡的參考書回S市,因此回到林越家這邊。洗漱完畢,詩若穿了睡衣倚在床上閉目休息。
林越給妻子泡了杯玫瑰花茶,走過來坐到她身邊,擁她在懷,甚為欣慰地說,“詩若,其實你比我想象中要堅強多了。”
詩若將頭靠在丈夫胸前,緩緩地說,“你以為我一直是大學裡的樣子,其實這些年經曆那麼多的事情,我又做了好幾年律師,如果沒有足夠的理智,我又怎麼能夠一直等到你回來?所以這又是對立的,為了我們的今天,我必須要變成現在的樣子。而你潛意識裡卻還是希望我還是原來的樣子……”
詩若的手輕輕撫過丈夫的眼角,現在他大笑時那裡會出現好看的淺淺皺紋,“知道麼,其實,你也是。”
林越的心底有種悲涼襲來,但他故作輕鬆地說,“好了,這已經再好不過啦。你那位同學他是不幸的也是幸運的,他會永遠這麼年輕。”
詩若卻帶一絲傷感的微笑說,“我正在想一個問題。人遲早都是要死的,像泉生如果事先不知道自己的病,他也能像常人一樣地活著,並不必每天頭上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那他突然生病了,他對於人間的留戀是不是、可能會更多一些?”
“也許吧。其實每個人頭上都懸著一把命運之劍,大家都視而不見罷了。”
詩若微微一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什麼都不可強求。所以,林越,咱倆分離十年這是命,現在還能這樣,這也是命。”她想起泉生的母親唯一說過兩遍的話,“這都是命,都是命啊”時,不由地打個寒噤。
林越歎了口氣,看著詩若,“你知道麼?你喜歡的、愛的都是深情又重情的男人,這也是命吧。泉生和我,很像。”
詩若想了想,點點頭,“我就這個眼光,從來都沒變過。”
林越說,“你也是一個深情又重情的女人。”
詩若笑笑,說,“癡情的女人比男人多。我的運氣好,先是遇到了泉生,雖然他始終沒有回應我,現在知道了還是感覺值得。然後大學裡遇到了你,我歡天喜地,想著把今生都托付了……雖然經過了那十年,有今天我也感覺值得了。”
林越不語,卻把愛妻緊緊地擁入懷中,他自己偷偷地拭去眼中的淚水,不想讓她看到他流淚。
“林越,你要一直陪著我,到我們倆年老發白的時候。”詩若伏在丈夫懷裡,疲倦地低聲說。
林越喉嚨裡發出重重地一聲“嗯!”然後輕拍著她的背,柔聲說,“我一定陪你到老,到我們倆過金婚紀念日,過鑽石婚紀念日的時候。”
詩若卻閉著眼睛笑了出來,懶懶地說,“啊,鑽石婚,好像是結婚七十年吧?你還真以為咱倆能活過百歲啊?太貪心了吧?”
林越看妻子笑了,他的心情一下好起來,臉上也不禁泛出笑意,“你能我就能,我能你也要陪著我。”
詩若笑而不語。她想,人都害怕太孤單,所以俗世人間尋常男女的幸福原來很簡單,不過就是相愛的人相互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