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來“福鼎肉片”這等美食之後,秋禾與承望很快啟程趕往山外。
福鼎縣的百姓都說,再穿過一片峽穀,就離開閩地了。
二人一馬日夜兼程,終於見一片寬闊原野,能遠望至天幕混沌之處,而不被崇山攔阻去路。
“甌州……”馬車悠悠進城,秋禾坐在承望身旁,伸手指向城牆上幾個大字,“這字不常見,我是記下了,出門前寫給我爹娘,讓他們到時寄信到此地……希望他們沒記錯字。”
“去驛站瞧瞧,說不定二老的思念比我們先到。”
……
果不其然,自閩地翻山越嶺而來的信件早就送抵甌州驛站。
秋禾取信回來,還未尋住處,就迫不及待拆開這封信。
思念深重,但不是此信的全部。
信上至少留有一半的篇幅講起雁村現狀。
果真,秋禾承望離開後,村內生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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汀州小亓縣某鎮。
“丫的!膽敢欠錢不還!!”
酒肆裡出來一個打手,手持木棍,接連狠狠打向四叔,已是揍得他滿身鮮血、神誌不清。
“大哥!大哥!您彆揍他了,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您行行好,我這裡有點銅板……您拿去吧!”秋略與四叔一同進來,如今四叔被人圍毆,他實在不忍,就上前懇求那打手放過四叔。
“滾一邊去!”打手不耐煩地一推秋略,“你這些銅錢缺斤少兩!是從哪弄來的雜碎?!”
秋略被人一推,身體不穩,一屁股摔在地上,掉了一地銅板。周圍人頭攢動,竟連一個來撿的人都沒有!
秋略不信這家酒肆會騙他這麼久,有些撒潑打滾地朝人群外吼叫道:“掌櫃!掌櫃!我這錢可是您給我的!怎麼會有問題!”
可無人回應。
“我數三個數,不然你就殘廢一條腿,拖著你家這長輩的屍體回去!!”
“一——”
“二——”
秋略連滾帶爬到打手腳底下跪著:“大哥!!求您……賭錢我全可還……”
“三——給我打!”打手沒有這個耐心,手一揮,就叫其他人動手。
棍棒一聲悶響砸在秋略的一條腿上,頓時讓他蜷曲起身子。
就在下一棒即將落在他腦袋上時,一群人自酒肆唯一敞開的側門進來。
——“慢著!我看誰敢!”
聽見這個聲音,心如死灰的秋略仿若看見一道曙光,他掙紮地抬起方才低垂的腦袋,想看清是誰來救他。
卻看見是夏大人帶著一眾官吏包圍此地。
“百姓檢舉,風廬酒肆組織搏揜,涉事之人都跟本官走一趟吧。”
官吏們把快被打得半死的四叔拉起,拖出酒肆。
秋略不敢相信事到如今,他深受風廬酒肆所害,官府還要將他這等受害之人帶走,又苦苦哀求道:“大人!大人!夏大人!我是無辜的!我是無辜的!”
“帶走。”夏大人隻是冷臉讓官吏們把斷了一條腿的他也拖走。
那夜,人人皆知夏大人又立一大功,將鎮上流通“私鑄幣”之源頭掐斷,還抓了一眾亡命賭徒。
夏夜悶熱之氣彌漫,老天或許是誤以為何地又生一片烈火,便默默降下一場大雨,將那些糜爛的“銅臭味”洗刷去,也將奄奄一息的四叔衝得歸西……
大雨過境,終於蕩去山中漂浮的濁氣,雲霧散去後大地煥然一新。
夏大人來到雁村走訪此案涉事者家人境況,卻發覺村北秋略家早已人去樓空。
周圍打聽一圈才知道,是秋略賭錢賭得不痛快,為大賺一筆,早就將全家充作賭注了。
村民甲扛著一把鋤頭,還不及放下,就唾沫亂飛激動道:“秋略的母親還以為長子在外是上進,誰知道家裡越來越沒錢。這老婦人難得多給村裡做了些工,那點錢還是很快被秋略拿去!害呀!秋略可懂得怎麼給自己保麵子,討債的人到了他家,也按著他給的話術,全說是秋略特意叮囑,帶他全家去村外過好日子,說得他全家欣喜若狂!喏,這一家人不就稀裡糊塗去了……”
村民乙:“走的時候還同我們炫耀,搞得村裡家家戶戶都知曉此事。”
村民丙:“是啊是啊,那時候我們就有些疑慮,果然不是什麼好事!真是叫人唏噓啊!”
了解完情況後,夏大人點點頭,輕聲言謝,目送幾位村民下田鋤禾。
轉眼,兩季稻又播下一茬。
山中也添上一墳包。
到如今,僅有秋良季桐還特意攀山給死去的四叔掃墓。
四叔當時放火燒山,將秋家人的祖墳都燒了個遍……
秋良季桐為祖墳遷址沒少忙活,也是那段日子四叔對此事不聞不問,讓他們更加確定此事出自“秋家老四”之手。
可如今人早就死透了,秋良就是再恨他當初害秋禾之心與對先祖的大不敬,也隻能將“老四”這人葬得離祖宗遠些。
“二哥全家下落不明,四弟你倒是魂歸故裡,我這個做哥哥的不當你的死是遭報應,但也希望你在下頭不要再那般混賬了。”
說罷,秋良為幼時天真臉龐的四弟灑下一杯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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甌州附近即有大片廣闊之地,秋禾與承望決定暫居此地一段時間。
一是此行秋禾並沒有去太遠的打算,另一個是承望也不情願再往“江南腹地”而去。
秋禾沒多問,她理解承望,畢竟他願意毫無保留說出自己的心思,實在難得。
不過,秋禾又忘了,承望當初吐露的真心不少。
甌州原野遼闊無垠,綠波翻滾,流動著將秋禾承望二人推入其中。
承望身著一襲青衫,手持馬鞭,佇立於駿馬之側。他輕撫馬背,馬兒早已與他十分熟悉,溫順地低下了頭。
承望又一次向秋禾伸來一隻手——“此馬性情溫順,不失矯健。夫人且放心,沉住身子便可。”
言罷,秋禾笑著,再一拍承望手掌,欣然上前,學著他的模樣,抬手輕觸馬兒的鬃毛。
承望:“我扶著你,上馬時定不能踢到馬背,將腿抬高些直接跨上去便可。”
“好。”
秋禾蹬上馬後,承望引她握住馬韁。
“輕握韁繩,勿要過緊。”他說著,她依言而行。
秋禾雙腿輕敲馬身,馬兒很快在綠地中走起來。
承望站在一旁,緩緩道:“往左牽繩,馬兒便會向左走,往右牽便向右走。穩住身子,過一會兒就能跑了,要停下時,拉韁便可……”
馬兒也好似聽得懂承望所言,載著秋禾滴答滴答小跑起來,任由她牽引方向。
秋禾當然不會一直想馬兒隻是這樣悠悠走著,在確認自己能隨它一並調轉身姿時,便又輕敲馬身,隨即馬兒長嘶一聲,四蹄揚起,飛馳而出!
“哇——”秋禾急忙壓低身子,與馬兒一並穿梭於青綠中,它奔襲之快,將秋禾的發繩都抖去,隻叫她長發隨風飄揚。
承望替她拾回那條發繩,拍去塵土,聽她逍遙的歌聲回蕩原野,不由得為她一笑……
夕陽西下,餘暉灑於遼闊大地,映照著兩人的身影。不多時,秋禾已能熟練地駕馭馬匹,準備下馬時還有些依依不舍。
“會騎馬,自然也會駕馬車。”承望將發繩遞給她,“那我們就一並騎回去吧,夫人。”
落日彩霞灑落於他臉頰,卻更襯得他望眼前人時眼波流轉。
而她自上攔去一半夕影,披著霞光迎他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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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甌州的日子,秋禾時常出攤,支棱起“秋禾鋪子”,售賣閩地各色美食,迎接著食客們的到來。
其中許多吃食是當地百姓聞所未聞的,自然新奇萬分,接踵而至品味一番,也真如他們所想的,口味極佳,於是日日來到小秋掌櫃的攤子前再買上一份。
秋禾自然也沒想到,一眾美食中,“牛肉兜湯”最受百姓喜愛。
牛肉片片如碎玉綴金、滑而不散,濃稠的湯汁醇香四溢、沁入肺腑。
或許是江南水汽較閩地更重些,叫當地百姓更喜愛祛寒祛濕的吃食,而“牛肉兜湯”中的薑恰有此效。
與此同時,秋禾也沒忘了此行於她和承望而言都十分重要的事情。
她將郎中領到二人住處,請他好好看看承望的腿如何治。
可二人又一次見到了過往每一個郎中皆會流露出的神情——皆是歎一口氣,搖搖頭,不再說什麼。
秋禾不想郎中言語使承望遭受打擊,便請郎中借一步說話。
“治不了,一看就是摔斷了好多次之後還沒愈合就接著摔,能恢複成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郎中擺擺手,“隻要他身子還算好,這腿也不會太麻煩……”
秋禾:“您看,若是往北境去,會有得治麼?”
郎中一聽,不樂意了:“小姑娘家怎麼還質疑起敝人的醫術了?方才我聽你喚他‘承望’,這公子正是北境生人吧?且不說我醫術如何……這如今北境兵荒馬亂,唯我江南還算安定,你們去了北境怕連想安生都難……”
“……”秋禾啞然。
“敝人拋去郎中的身份,勸姑娘一句,姑娘年紀輕,與他人相處不可傾儘所有。更何況……”郎中壓低聲音道,“一個人若是身上、心裡全好了,很可能就此一走了之。他們以‘野心’為借口,行拋妻棄子之事……我行醫以來見多了,還請姑娘珍重。”
“……您慢走。”秋禾躬身送客,合上院門後,轉頭看向屋內的承望。
在她看來……
不必顧慮那些虛實,若是一個人真心想走,誰也攔不住。
她與承望那“搭夥過日子”的約定一直橫於二人之間,縱使離開雁村至今二人夜夜共臥一塌,依舊沒越過這條“界限”。
出了閩地,果真就有人知隸州之事了。
承望又生於北境,他會如何思念他的家鄉?他也打算走麼?
轉眼已入秋,秋禾想起離家時村裡才逐漸插上晚稻秧苗,不知自己回家時,是否迎來一片金黃。
她以為,無人不思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