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夏霞說,在閩地之外聽過不少動聽的曲目,這讓秋禾也很是好奇,可又日日出攤掙錢,讓她抽不開身。
終於這日,天色陰沉,仿若天幕低垂,將積雲壓低。
甌州不常見山,四周依舊被一層輕紗籠罩,朦朧得窺不見平原的儘頭。
一日下來,生意也明顯不如前幾日熱鬨……
路上行人漸少,再擺下去估計也賣不出幾份……
秋禾轉念一想,不如就借今日,與承望一道去聽曲兒吧!
此念起,一人應允,二人共同前往。
他們將小攤上一堆雜物先行送回住處,隨後便往城內有名的酒樓去,這個時辰過去,大致還能聽上兩場戲。
“這‘軲轆板’……”秋禾收拾馬車時把它取下,環顧住處一圈,還不知曉放著有什麼作用,索性又將它拿回車廂。
……
夜色漸濃,華燈初上。戲台上,角兒身著錦繡華服,步履輕盈,緩緩走上台前。
她妝容精致,眉若遠山,眼似秋水,一顰一笑間流露出無儘的哀愁。
角兒輕啟朱唇,開始唱起那的曲子,婉轉悠揚,如天籟,亦如泣如訴。
一詞一句都好似自心底深處流淌而出,訴儘了哀怨與憂傷。
“素衣乘紅轎,如夢頹骨墳,赤裳浸朱砂,白壤撫笑顏,唯落朱一捧……”
故事中,女子大喜之日,乘紅轎去往郎君家中,卻再未歸來。
無可挽回,一切皆如浮沙,送她葬身其中。
從始至終,這都是門注定生不出結果的婚事。
……
曲終人散,角兒緩緩走下戲台,消失於幕簾之後。
而台下不少看客陷入哀傷,拭起淚來。
秋禾知其中可悲之處,可對戲中許多事物還存有困惑,便輕聲問身旁的承望:“為何女子嫁人有風嘯聲?大喜之日的天氣竟如此糟糕?”
承望隻是搖搖頭:“或許正是今日風大呢……”
秋禾看承望有些無精打采,以為他也因戲中悲劇憂傷,正想安慰他……
卻聽身旁出了戲的看客交頭接耳道:“聽說……隸州承氏立了大功,準備入京了!”
“真的假的?那這不是又倒插一腳爭天下了麼?!”
“從北邊快馬加鞭送來的消息,假不了!!”
“……”等戲的間隙,四周愈發吵鬨,但秋禾依舊緘默地聽著……
自然承望也聽著。
她以為論及他的家鄉,他會想多聽兩句。
沒成想,承望緩緩拉住秋禾的手,在人群中站起,準備帶著她離去。
“承……”秋禾本想喚他本名,卻忽然想起方才那群看客的話語,趕忙將呼之欲出的名硬生生咽下去,換口氣接著道,“好像還有一場戲。”
“響雷了,我們回去。”
“啊?……”秋禾有些不明白,但還是跟他往外走。
行至酒樓門口,夜色已深沉如墨,果然聽天外雷聲隆隆,已是風雨交加,仿若天公發怒,欲將大地吞噬。
大雨傾盆而下,水珠如注打在青石板上,濺起一片片水花。
二人被眼前屋外大雨攔住去路。
“我把傘落在馬車上了。”如此暴雨,不得已將他們困於此,秋禾有些自責道。
“我也把拐棍落在馬車上了。”承望應聲道。
“……”秋禾聽他莫名其妙接上這句,有些忍俊不禁。
馬車就在酒樓附近的巷中停著,也不算太遠。
居所還有衣物可以更換,這雨一直不停,留在此地才是浪費功夫。
於是,一局猜拳過後,二人決定淋雨跑去尋馬車。
沒了屋簷的庇護,腳下的青石板路滑膩難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衣袂。
巷弄曲折,又逢雨水迷眼,此路實是難行。
終於,步履匆匆拐過幾個拐角後,他們遠遠望見了那熟悉的馬車輪廓。
可一口氣還未來得及舒出,二人忽然發現巷子儘頭站著一群詭異之人。
這些人身著黑袍,頭戴鬥笠,身影在雨幕中若隱若現,仿佛與黑暗融為一體。
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目光空洞而深邃,仿佛能看穿人之魂魄。
秋禾承望心中一緊,腳步不自覺地放緩。
隻一眼,他們便知這群人絕非善類……雨下久站於此,似乎正等待著秋禾他們的到來。
承望側身在前,緊握秋禾的手,低聲說道:“彆怕,有我在。”
或許……
這群人隻是碰巧於此,並非要等眼前兩個“平頭百姓”……
眼下還是先上馬車要緊,馬車停於近巷口的地方,而身著黑袍之人一直倚牆站於巷尾……靜靜走過去,他們或許就“視若無睹”了。
秋禾想。
二人牽著手,保持鎮定地走入巷中。
屋簷斜入巷中,遮蔽住馬車,為馬兒避雨。它見主人緩緩走進,便一踏馬蹄,期盼他們為它解開栓繩。
可在二人牽上韁繩時,這群怪人們卻忽而快步逼近,將承望秋禾圍住。
他們突然持利刃劃來,勢不可擋。承望迅速反應,側身避開,尋著反擊之機。
承望瞅準一個破綻,猛地一拳擊向一名其中一人的胸口。黑袍人悶哼一聲,後退數步。
他趁機將秋禾推上馬車,自己也拉起韁繩,準備駕車疾馳而去!
然而,這群怪人豈會善罷甘休?馬兒剛一揚蹄而起,他們便自衣袖中抽出暗器,甩向承望。
碎刃掠過大雨,濺出飛花,瞬而寒光閃爍。
這飛刃乃是朝承望而來,他餘光瞥見些許光影,知曉停馬已是來不及,便縱身一躍,躲開那片片利刃。
可馬車之外僅有堅硬的青石板,承望這麼一摔,著實摔得不輕,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見馬兒已自行拉著車奔出,才悠悠舒了口氣。
再一抬頭,這群怪人也將“落單”的承望團團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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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上,秋禾驚魂未定,忽覺車廂外一震!隨後馬兒還在疾馳……
她慌忙扒著廂壁拉開簾子——果然,承望不見了!
承望他在做什麼!
今日接連發生各種怪事,秋禾來不及多想,忙穩住身子拉起韁繩,調轉車頭回去。
……
“這麼久了,你還沒死?”黑袍人中,有人認出承望,麵容陰鷙道。
承望眸色暗沉,淡淡掃過這群殺手,忽而淺笑一聲:“走狗。”
遭人算計瘸了那條腿前,他曾是何等“春風得意少年郎”?
他當然比誰都恨透了那群瘋子,也沒想到他們喂養的嘍囉竟然還敢現身於此?
可惜他已許久未與人交鋒,自然知曉自己是寡不敵眾,如今護好秋禾更為要緊……
雨滴墜落,順著他的臉頰流下,與汗水混為一體。
衣衫早已濕透,緊貼在身上,卻絲毫不影響承望攢著一口氣,忽而出招勢如破竹,一時間竟將幾名亡命之徒打得節節敗退。
可對方人數眾多,手持利刃,淩厲的攻勢很快又如潮水般湧來。
一來一回間,有亡命之徒因承望重重倒地,也有人趁他喘息之際舉刀劈下!
承望猛地一後退,瘸腿卻慢上一步,手臂不慎被利刃劃傷,鮮血頓時湧出傷口。
好在這時,一道飛火劃破天際,照亮了街巷之間,而後爆裂出隆隆巨響。
承望借著飛火的光芒,趁他們眼前一片迷蒙之際,一拳將一名亡命之徒擊倒在地。
等他們又舉刀向他劈來時,他借勢而退,於刀光劍影中避身,躲過一擊。
“承望——讓開!!”
暴雨聲中,秋禾駕馬車而來,與承望擦身而過,軲轆軲轆朝那群亡命之徒撞去!
果然,有幾人的鬥笠被雨水壓下,不能及時看清來路,躲閃不及,被馬兒撞翻再踏過碾過。
秋禾急忙拉韁,抱著“軲轆板”跳下馬車,直奔承望。
街邊,餘下幾人看承望鮮血直流,也不管自己方才倒下的弟兄,還想將承望逼回巷中:“承公子,見到您當真是意外之喜,不如隨我們回北境?”
話雖這麼說,他們麵上沒有絲毫善意,說著,就又不知從哪掏出把彎刀,步步緊逼,看著是隻想將承望的頭顱帶回去……
“滾!!!”
秋禾自後怒吼一聲,高舉“軲轆板”砸下,頓時將為首那人砸得腦袋生花,連這一大塊木板都斷裂為兩瓣!
還有幾人看眼前二人如此彪悍,忙止步於此,什麼狠勁兒也沒了,退身一步,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留地上幾個沒了動靜的人隻得隨暴雨衝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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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遠不止秋禾他們二人碰見這等可怖之事,酒樓周圍各處埋伏了眾多殺手,好些人歸程時形單影隻,根本逃不過,不幸慘遭毒手,喪命於此。
秋禾他們當時聽完一曲之後,便起身離開,不知此戲台就沒再演上第二出戲。
隻因一眾死者中,那唱戲的角兒是第一個。
她被人發現時,已回天乏術。
沒人知那些殺手為何殺她。
一連十來人在一夜間喪命,此事鬨得甌州滿城風雨,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現身的殺手幾乎是死的死傷的傷,可也讓人覺得憤懣的是,這些殺手的來曆無從查起……
可是日子還要接著過下去,漸漸地,百姓們也不再提及此事……
幾日過去,承望手臂上的傷已無大礙。
這期間,秋禾又接連請來好幾位郎中給承望看手臂傷口,而後還請他們順帶看看他的腿,想知有無可治之法。
結果卻依舊出奇地一致……
無能為力。
不過倒有一位眉目和藹的郎中同秋禾說道:“腿上有傷的瘸腳,不怕。怕的是心裡瘸了,心裡好不了,這腿才是‘不治之症’!……”
“不過我看這位公子的腿確實是在日漸轉好啊,雖然變化是慢了些,但往後還能更好的。依老朽看,都是與姑娘您在一起日日歡欣,放下了許多心結,才有的今日啊……”
這種說法,秋禾還是第一次聽說……
她卻也覺得說得通。
可她依舊有自己的顧慮。
那夜酒樓生事,幾日來,她一直不明白鄰座話語的意思。
隻聽見隸州承氏起勢。
而承望既是出身隸州,或許還是其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他會不會也該回去分一杯羹?
到底是他自己的家人。
秋禾家在鄉下的都是如此,那一大家子親戚,先前多少摻點……
那城裡那些富貴人家又是如何呢?
她還是想承望自己說出來。
說他好得差不多了,不然就此分彆吧。
可她又猶豫了……
秋禾也不知自己何時起了心思,不再同過去那樣“口不擇言”,能毫無顧忌地將話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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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連出攤幾日,秋禾常聽路人說起北境生變、承氏入京,怕是真有此事。
直到這日,承望替秋禾收好小攤,隨後站於她身前,拿來塊乾淨的帕子為她拭去額間汗滴。
“承望?怎麼……”
“日暮前我便去尋東家將賃屋收回,明日我們啟程前往‘桃源之地’,可好?”
“好。”秋禾有些顧慮,卻還是很快應下……
轉眼秋時西風令甌州生出涼意,秋禾聽聞北嶺早有多地飄雪,北境紅楓掛枝。
可她沒見過,不知承望指的“桃源”在何地,不知是不是需要增添衣物禦寒……
二人很快收好行囊,一齊坐上馬車。
當地百姓聽聞小秋掌櫃又要啟程,有許多客人前來送他二人。
或許經此一彆再難相見,但人人心中都記著一道道吃食的可口滋味。
馬車又一次駛出一城,軲轆軲轆拉著一車“家當”穿過廣袤原野。
可越走,秋禾越覺不對勁……
“承望,這不是我們來時的路麼?”她不解道。
他卻手握韁繩反問道:“夫人不信我麼?夫人還認為你我二人間僅是‘搭夥’麼?”
承望僅問出兩個問題,便堵回秋禾萬千難說出口的顧慮。
他駕馬踏上回山之路,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任何調轉馬頭的意思,正是直奔那片‘桃源’而去。
“夫人是不是以為我會回隸州?……”見秋禾久久不開口,承望繼續問道。
“我……不知。”她這才搖頭道。
“北境風譎雲詭,我也僅是一枚棄子。回去隻有被蠶食的份,又有什麼好惦念的呢?”他淡然道,好似當初解釋“山外飛雪”的模樣,“夫人知道為何雨夜過後,那群殺手便不曾出現於你我跟前了麼?”
“為何?”
“他們本就不是朝我來的,要殺我也是順便,他們將該殺之人都殺了,自然逃之夭夭。不多乾一點,正是這群人的特色。隸州承氏,素來如此……”
他這一大番話中,各方勢力盤根錯節,繞得秋禾聽不懂,隻得繼續搖頭。
“那便不要聽啦,我們回家。”承望輕輕一笑,眼底掃去方才對往事的複雜思緒,向身旁姑娘一指前方山路。
馬車疾馳駛過許久後,秋禾這才漸漸回過神來,問道:“那我們先前的約定作廢?以後不算搭夥過日子了?”
“夫人以為呢?”
承望不老實,還敢不作答,堵她的話,讓秋禾心中憋了一口氣,忽而向他攤開手道:“承望,我來駕馬吧。”
“好。”承望將韁繩與長鞭遞給她,靜靜看著她的反應。
“哎呀,又看我做甚麼!駕馬要緊!”秋禾強裝鎮定道。
“如夫人所想,你我間的婚事正是我心意,是本心。”
“又油嘴滑舌!”秋禾嘴上嫌棄,卻實是壓不下嘴角,又怕一直這麼笑著被承望笑話,忙抬手一揚鞭,“駕!”
她不知,承望最心悅她笑盈盈的模樣。
此行之後,她也終於知曉,家鄉之於她的意味。
不僅她,更是有人心中也有這片土地,才讓近鄉的每一步都觸動心弦……
……
黃昏將至,二人相伴,好似又以紅霞披身,星光點綴,送他們歸程。
回山之路漫漫,馬車駛過,驚起林間飛鳥朝紅日而去,聽歡聲笑語再次蕩漾於群山之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