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有一個人!!”
聽到動靜的眾人趕忙圍上來。見秋禾腳邊確實橫躺著一個沒了聲息的人……
餘雨躲在秋禾身後,懦懦道:“不會是個死人吧……”
“還有氣。”父親秋良探他鼻息,轉頭讓謝彌音上前幫忙,“來,謝小子,搭把手,給他扶起來先。”
“好嘞!”兩位漢子使使勁,一下將此人扶起,麵朝月升處,背靠高竹。
月色還不明朗,勉強足夠讓眾人看見此人模樣。
他滿身泥濘,頭發散開雜亂不堪,或許是著一身烏衣,或許是臟成了一身烏衣。
借著月影,一旁的秋禾和餘雨眯著眼靠近些。
看這臟亂樣兒,怕是個流民。
但又好像不太一樣。
他臉上沾滿汙泥,卻更襯得他皮肉白淨。眉骨線條分明,與高挺的鼻梁起伏相連,生出一條清晰的分界,留下半張臉藏匿於夜色中。
餘雨看得出神:“他眼睫好長哦。”
秋禾問道:“爹,娘,他不是進了我們家的那個賊人,我們還管他麼?”
謝彌音點頭:“對,不是他。哎!實是可惡,讓那小賊逃了!”
季桐:“他看上去是餓暈過去了,還是先把他帶回去吧。孩子爹,你看行嗎?”
秋良:“我當然可以了,看女兒怎麼想吧。”
秋禾:“不管他的話怕是要死在山上,我們把他帶回去吧。”
“行嘞,謝小子,再來搭把手啊!”
於是,三人背著鎮上買回來的東西在前麵開道,後頭二人小心翼翼地扛著他下山。
“爹,謝彌音,你們當心啊,累了說一聲,換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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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後,其間狼藉一片,又需好一頓收拾。
秋良季桐也沒抱怨什麼,十分麻利地自廚房開始整理,就當過年後再除塵一遍。
救回來的那人如今躺在收拾出來的小榻上。每人分工忙活,趁爹娘收拾的空隙,秋禾把小燈燭拿近些,稍稍給他擦擦臉。
臉上的汙泥都擦去,借著搖曳的火光,秋禾再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她素來對他人的臉不生興趣,今日倒是因眼前人的樣貌雙目凝滯。
在山上隻見他半張臉,到了家裡,看清了剩下半張。
確實如餘雨所說,此人眼睫頎長,麵容白淨,生得一副好模樣。
“同我一般年紀,並沒有什麼特彆的。”秋禾自顧道,“個子不矮,長得像個姑娘家。”
恍惚間,她心中莫名升起一絲怪異的感覺,又伸出手,想探他鼻息。
“秋禾!乾啥呢?”謝彌音進屋,問榻前那人。
“沒有!”秋禾急忙轉身,手上還緊攥著被汙泥染黑的布。
餘雨也跟著謝彌音進來:“姨母清點過了,那賊有問題,不僅偷東西,還將咱明日出攤要用的菜糟蹋了不少。”
秋禾有些詫異地站起:“怎麼會這樣?那……你們家還有這些菜麼?”
她沒想到那死賊偷東西時還真像與她家有血海深仇一般,連不偷的東西都要特意糟蹋一遍。
餘雨笑道:“嘿嘿,我家當然有啦!你等著,我給你拿來。咱要出攤,我這個做‘小二’的當然不會什麼東西都不備著,全留給秋禾大掌櫃忙活!”
謝彌音:“我家也還有些,我也回去拿來。秋禾,你在家先忙著哈!啥事都放心,還有我們倆呢!”
“嗯……”秋禾想送送兩個夥伴,還沒到屋門,就見他倆一溜煙消失在土路儘頭。
她轉頭,爹娘此時也將廚房騰出來,季桐先一步去整理連窗戶都沒了的臥房,留秋良一人在廚房踱步。
“爹,我來煮飯吧。”秋禾上前道。
秋良:“不用,女兒,爹來煮,爹是在想煮些什麼慶祝你明日小攤開張……你去忙活自己的事情就好。”
“好……”秋禾猶豫著離開,一步三回頭見父親雙手叉腰,不知思量何事。
其實,秋良隻是在想,怎麼會這麼巧呢?
晌午時分,他們夫婦倆在鎮上挑菜,恰好碰見一家鋪子裡賣著品質優良的好米,價格還實惠。卻想到家裡還有不少米,今日要是又買米,得吃好些日子,就怕舊糧生蟲。
二人糾結著,還是把米買回來。誰知好巧不巧,家中就遭了竊,“新糧”換“舊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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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秋禾上了二樓小閣,從窗外鑽出去,小心翼翼地攀上房頂。
還好,今早放上房頂的地瓜乾都還完好無損躺在晾網中。
近日雲雨連連,她本不該將需要晾曬的地瓜放在外頭的,可今早忽而生了念頭,想著趁天晴,曬半日也無不可……於是幸運地躲過了那賊人的惦記。
秋禾想著,拾起一小長條地瓜乾,軟硬適中,真好,又為她的小攤添上一種小零嘴。
這百年前自外洋異域傳來的紅心地瓜,轉眼已在閩地山林有了遠近聞名的小吃——地瓜乾。
口感軟糯,薯香味甜,惹得嘗過的人都再忘不去此番甘甜。這紅心地瓜乾,不僅深受平民喜愛,更是年年送去朝廷的貢品。
紅心地瓜乾製作所需時日長。
還是前段日子,雨水終於歇去。
趕在下一次陰雨到來前的空檔,秋禾將自家農田挖來的地瓜洗淨,用她的竹片刀刮去外皮,再將地瓜片成長條,而後放入蒸鍋蒸上一炷香的時間。【1】
之後,地瓜條被整整齊齊碼在晾網上,放在二樓小閣窗邊晾了一夜。
到次日一早,秋禾將晾網端下樓,再把地瓜條放回蒸鍋蒸製……
由此反複,三蒸三晾,一次次蒸製晾曬後,地瓜乾慢慢化為金黃色,寸寸皆浸滿著晶瑩的蜜糖,流溢著紅地瓜特有的噴香。
眼下,秋禾將這忙活了好些日終於完成的地瓜乾拿下樓,以布袋裝好,明日掛在小攤車上。
這邊,父親秋良也將方才煮好的粥端到大廳。秋禾洗淨手,幫著父親拿來碗筷擺好。
“娘!吃飯啦!”
“夫人,吃飯啦!”
父女倆異口同聲道。
“我們三人輪流吃吧,得留一人去屋裡也給那小公子喂點。我先去看看那小公子,你們吃差不多了再進來換我。”季桐從臥房出來,看上去並沒有因被賊人偷了屋子而氣憤,她擦擦手,舀好一碗粥,特意多加一勺肉與菜,看向身旁的女兒,“秋禾,爹娘今日本打算慶賀你明日小攤開張……眼下委屈你了,你阿爹多煮了些肉,你記得多吃點。”
“娘,沒事的~那你的粥就出來再盛啦,怕涼得太快。”秋禾點頭,替父親和自己盛粥。
“誒,給他加個荷包蛋。”秋良一隻手持筷夾起一個煎蛋,一隻手護在底下,將蛋輕輕放在給小公子的那碗粥上。
這蛋也煎得軟嫩彈滑,可以說是秋良最擅長的。
父女二人坐在餐桌旁抓緊吃飯,聽見屋裡頭季桐似乎真的把那昏迷的小公子喚醒了。
想著也是苦命。
說實話,縱使他滿身汙泥,也讓人在看見他第一眼時,便覺著他是哪家跑丟的小公子。
不說曾享富貴潑天,至少也是衣食無憂之人,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村口荒山上呢?
還好他們一行人那時上了山,若是山中無人,抑或是他暈倒在更遠處……這小公子怕是真會在天明前一命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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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子,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暈倒在山上呢?看你麵生,是哪家的人啊?還餓著麼?……”塌前,秋良端著碗,給剛醒不久的公子喂粥的同時,不停問人家問題。
吃完粥的季桐進屋便聽到丈夫沒完沒了地嘮叨,看小公子連眼睛都睜不太開,又怎麼有力氣回答?
“秋良,小公子吃飯呢,你一下問好些問題!要人家怎麼答?安靜點!”
她出聲製止後四周忽而靜下來,秋良癟著嘴,繼續給小公子喂粥喂水。
屋外,餘雨和謝彌音將他們家中的一籃子菜送來。
秋禾見他們要走,問道:“再進去坐坐?”
餘雨:“明日一早便要出發,我先回去對對賬。”
謝彌音:“我也。”
餘雨說的那肯定是實話。至於另一個,秋禾知道謝彌音是個讀書人,其實是要回去背書了,看向他:“彆背太遲,怕你明日起不來。”
“行吧,那先回啦!”
“明日見!”
等季桐把盛粥的碗拿出來時,看見秋禾坐在牆邊吭哧吭哧剝筍。
“女兒,那小公子醒了,有啥問題一起進去問問唄。”季桐道。
“不用了娘,我還要為明日出攤做準備呢,有什麼你們問吧,我在這兒也能聽見。”她沒有抬頭,繼續麻利地和筐裡的竹筍過招。
對啊,在屋外就能聽見,她為什麼要進去呢?那公子與她年紀相仿,一男一女不相熟,有什麼好聊的?
還是來日賺的真金白銀踏實!
屋內,一碗熱粥下肚,真叫那人撿回條命。
季桐怕秋良又一連串發問,便自己耐心些,像同小公子交心般慢慢道。
“小公子,叫什麼名字呀?”
他目光如炬,看向眼前夫婦二人,還有些虛弱道:“多謝貴人相救……喚我‘承望’便可。”
“承望?是個好名。”秋良點頭道。
承望?確實是個好名。屋外聽著動靜的秋禾也邊剝筍邊點頭想。
季桐:“承望小公子,你怎麼會跑到山裡麵去了呢?”
承望說,他生於隸州,一個與閩地相隔千裡之地。
他是個跛子,平日裡乾不了太多活,勉強讀些書,想著將來考個官養家糊口。可隸州地區考學分得名額甚少,想走此路是難上加難。
誰知,去年冬,隸州多地爆發饑荒。他家中生計不好,說著不再供他讀書,轉手將他賣了去。
承望知曉一個殘廢之人就此落入他人之手會有什麼下場……為了活命,他不顧一切地往南邊跑,不知怎地進了山,此地的山一座連著一座,如何都望不見儘頭……
他走了好久的路,暈頭轉向,實在堅持不住,便什麼都不清楚了……
屋內,聽到承望的悲慘遭遇,夫婦二人一下接不上話。
屋外,秋禾卻思緒萬千——天殺的人販子!真該把人販子和小偷一並抓了去。
還有,原來……真的有人能翻過群山……見過內外兩方天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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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睡前,季桐來敲秋禾的房門。
“女兒,睡了麼?”
“沒呢,娘,怎麼了?”
季桐推門進來,坐在她床邊。
季桐牽過她的手,低聲道:“爹娘清點過了,主要是丟了米和娘年輕時的一些首飾。也沒什麼,娘不心疼。隻要你好好的便好。”
“嗯,女兒也隻想爹娘好好的。”
“還有啊。”季桐從懷裡掏出一塊被疊得四四方方的布,她微笑著將其展開,遞給秋禾,“這是爹娘的心意,你的小攤需要一麵旗幟、一個招牌。娘不識字,沒法給你在上麵添置些好字,還是交給你和兩個朋友為自己立招牌吧!”
“謝謝娘……”
“今日那個小公子,他叫承望。你可能不知道,他是個跛子。哎,這山路難行,還要躲避野獸,我真不知他是怎麼活著走出來的……爹娘看他可憐,答應他先在我們家裡住幾日,女兒可願意?”
“都聽爹娘的……”秋禾靠在母親柔軟的懷裡,困意漸濃。
季桐摸摸她的腦袋:“彆怕,日子還長著……彆怕,爹娘都在你身邊……”
北風偶然越過群山,穿越鄉間土路,敲打起各家窗戶。
這咚咚咚的聲響卻讓秋禾更快睡去。
因為她在夢裡聽見銅錢嘩啦啦向她湧來。
“錢來!錢來!……”
她好像也是第一次見海,興奮地撲進一片古銅色汪洋,或許正如同書籍上記載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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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
黑夜依舊,隻一聲雞啼,秋禾便自床上越起。
卻立刻被凍得哆嗦,上下牙糾纏在一塊兒使勁打顫,幾個時辰不到……就涼下這麼多!
她慌忙鑽回被褥裡。
“算了,為了大元寶……”
很快,她還是一鼓作氣從床上起來。
今日可是要出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