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似一塊沉重的黑布覆蓋在天地間,唯有那高懸的明月,在星空的點綴下,瀉下寧靜的白光,照亮了茫茫大地。
窯洞內,蒼白的月光越發顯得淒清寂寞,元歌醮依然坐在那片破舊無比的草墊之上,眼角的血跡已乾,他的麵孔因忍痛而扭曲,在光影的變幻中顯得忽明忽暗,一時間如妖似鬼。
“卻塵絲”就如同一根根銀針,無孔不入地紮進元歌醮的靈魂深處,但他不曾有過一絲退縮的念頭,隻是默念行炁口訣,努力平息那逐漸劇烈起來的“卻塵絲”的反噬。
每一次深沉的呼吸,元歌醮都試圖引導體內激蕩亂竄的元炁,歸入它們該去的血脈經絡。
但這並非易事,他的額頭上不斷冒出密集的細汗,證明著此舉的艱難。
那些被幽惜霜稱作“卻塵絲”的玄奧力量,猶如一條條饑渴難填的蠱蟲,非但沒有被元歌醮壓製,反而因此變得更加凶猛。
“卻塵絲”如同鋒利無匹的刃芒,寸寸淩遲元歌醮的魂魄,再以某種特殊的手段,引誘他體內的元炁橫衝直撞,剮蹭著每一條經絡的內壁。
在無儘的痛楚中,元歌醮的意識陷入了一片混沌,仿佛魂魄被卷入了一段無從辨認的長河裡,他的感官逐漸失靈,意識越發地模糊。
隨著意識的模糊化,元歌醮的靈魂似被一股無形之力引領,飄向了一個縹緲虛無的境界。
他忽地來到了一處雲端之上,隻見此間——
仙韻氤氳,瓊樓玉宇。
色彩斑斕的丹霞,映襯著金碧輝煌的宮殿。
玉龍在雲海中遨遊,在殿宇間穿梭,長鳴震天,彩鱗倒映出悠悠天光。
青鸞時而低鳴回應龍吟,在雲間飛翔,每一次展翼,都有瑞彩天音隨風而起、
在這天界之中,萬物皆透著不染塵埃的清逸,令人心曠神怡。
元歌醮一步步踏上這朵蓮台狀的雲彩,隨即便感受到了這天宮的莊嚴和神聖,渾身上下被無形馨香所環繞,“卻塵絲”在他身上留下的痛苦痕跡,似乎開始褪去,被一股溫潤的力量悉數撫平。
在一處富麗堂皇的天宮門闕前,一位長眉白須的老者滿臉慈祥地站立著。
他身著仙袍,手持拂塵,眼中光華流轉,自有一股超凡脫俗的仙氣。
當元歌醮步入老者的視線時,他便微微點頭,臉上露出欣慰的笑意:“老仙瑞宣司辰,恭迎卻塵真君大駕。”
元歌醮遲疑片刻,這才反應過來,老者所迎接的“卻塵真君”,正是自己此刻所扮演的身份。
至於“司辰”,便是“執掌星辰”之意。
瑞宣星,位處天闕垣最南,乃是神話傳說中接引人間神主的天宮使者,莫非自己現在,真的來到了天宮不成?
那這老者,便是神話戲本裡的“瑞宣星君”?
另外,“卻塵真君”?
這個名字,元歌醮從未在民間流傳的神話戲本裡聽說過。
不過,“卻塵絲”之中,也有兩字為“卻塵”——
“煩請星君引路。”
元歌醮決定扮演好“卻塵真君”這個角色,說不定,他還能憑此解開“卻塵絲”的秘密。
隨後,便是瑞宣星君,領著偽裝成“卻塵真君”身份的元歌醮,進入天宮之內,去赴天後所辦下的神主香火宴。
微風輕揚,玉砌板橋輕暉,翠綠的天池,在橋下波光粼粼。
玉龍輕舞,青鸞飛旋,一切都如同幻夢,怡人心魄。
正當二人走上一座鏤空青玉砌成的廊橋時,突見前方數名身披銀甲的天兵,正羈押著一位掙紮不休的少女仙娥,她的衣袂飄飄,臉頰上浮現惶恐之色,淒厲的哭泣聲劃破了天界的靜謐。
元歌醮,正欲步前探問,卻被瑞宣星君輕輕按住肩膀,
“何事發生?”元歌醮心有不忍,眼眸裡閃過一抹疑惑的光芒,步伐不由自主地朝前,欲要上前探詢。
卻在這時,瑞宣星君急忙伸出手,輕輕扯住元歌醮的袖子,示意他不可上前。
待那群天兵與少女仙娥蹤影全無,瑞宣星君方才吐出一口憋得他幾乎窒息的氣息,支吾著向一旁的“卻塵真君”解釋:“此女,乃天後娘娘座下的點茶仙女,也不知是何事導致的,竟爾生出一顆凡塵之心,時常偷用天後娘娘的梳妝寶鏡,借此窺探人間之事……”
“她並非因此遭天兵逐出?”元歌醮皺眉打斷,覺得“偷用寶鏡、窺探人間”,不過是件小事情,天後因此事而懲罰那位少女仙娥,著實不近人情。
瑞宣星君歎了一口氣,神色間透露出無奈與哀傷,“若是因為此事受罰,那倒是還好……”
元歌醮不解地追問:“莫非另有隱情?”
瑞宣星君苦澀地看了元歌醮一眼,緩緩道來,“之前,點茶仙女在用天後娘娘的寶鏡,窺探人間之事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一處久旱無雨的土地,那裡百姓的苦難,深深觸動了她的心,決心灑水施雨……”
元歌醮愣了愣,詫異道:“這為旱地百姓灑水施雨,雖是有違天規,但也是點茶仙女的一番的良善之意……”
瑞宣星君歎氣道:
“她確實是一片好心無疑……但是,好心卻辦了壞事。
她天真懵懂,有些不曉民事,竟以為天上沏茶的沸水,可以化作甘霖滋潤萬物,殊不知……”
瑞宣星君欲言又止,神情間流露出複雜的情緒。元歌醮忍不住追問:“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竟是倒了一壺煮沸的仙茶——那水化作滾燙的雨,落在人間,成了沸雨。”瑞宣星君麵露痛心,“不但令許多無辜百姓死傷慘重,還讓那片土地徹底淪為死土,百年內都無法耕種作物。”
元歌醮聞言臉色一變,突然感到一陣心顫,他低聲道:“這……這雖是無心之失,但點茶仙女如此作為,卻著實是一件禍事。”
瑞宣星君苦笑著點頭,“無心是無心,但造成的禍害卻是實實在在。好心做壞事,也是容不得的。天後娘娘雖慈悲,但此事若不給予懲戒,恐怕會讓天下眾生覺得天界不公。”
元歌醮默默無言,一時說不清對錯,最終隻得歎息道:“好心辦壞事啊……”
隨後,他又問道:“不知天後娘娘,對此事作何懲罰?”
瑞宣星君深深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心中的感慨,儘數散在飄渺的雲端,緩緩地道:
“天後娘娘下旨,命天兵羈押點茶仙女,伐去仙骨,打入凡塵,貶謫那處遭受沸水之災的死地。
點茶仙女需救助當地百姓,徹底彌補自己的罪孽,然後才有機會聚集足夠的香火信仰,以此再修仙體,重返天宮。
此事處理,十分公允了——
伐去仙骨,雖是重刑,卻並非了無生機。
隻要點茶仙女能在凡間,以實際行動彰顯悔悟之心,幫助那些受難的百姓重建家園,她還是有機會重回天宮的。”
元歌醮聽著瑞宣星君的話,心中竟隱隱升起了幾分敬意。“天後娘娘通事明理,對於點茶仙女的過錯,懲而不絕,賞罰分明。”
他凝思良久,抬起頭來注視著瑞宣星君,沉聲問道:“這點茶仙女可有姓名?”
“其名寧嚶。”瑞宣星君繼續說道,“她貶謫之地,是謂淼壑。”
元歌醮暗自心驚,他想起自己在之前的那座神祠中,得知的某些消息——
【神祠名“寧神祠”,是前朝香火神主淼妃「寧嚶」的道場。
而寧神祠所在的地方,好像在很久之前,被稱作“淼壑”。】
元歌醮內心頗為困惑,有些搞不明白:
【“卻塵絲”、“卻塵真君”,明明這兩件事才是有直接關聯的,怎麼還扯到淼妃「寧嚶」的身上了?】
瑞宣星君的冠履聲,在玉質般的雲路上傳來,顯得頗為清脆,明顯他的心情,因為即將舉辦的香火宴,而變得很好。
元歌醮的心頭,卻是波瀾起伏。
他原想借助“卻塵真君”的身份,去探求“卻塵絲”的奧秘,卻不料遇上了點茶仙女——淼妃「寧嚶」的前塵之事,一時搞不清這場幻境,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未至許久,舉辦香火宴的大殿已近。
隻見殿門巍峨,雙柱之間懸掛著的珠簾隨風搖曳,透出一股彆致的香氣。
瑞宣星君在門口停住了腳步,轉身看向元歌醮,眼中既有莊嚴也有幾分期待。
“卻塵真君,今日香火宴上所演的牽絲戲,是為天後娘娘特意準備。
真君可要好好操弄手下的‘卻塵絲’,莫要出了什麼岔子。”
聽聞“卻塵絲”三字,元歌醮正暗自驚疑,心想“將自己折磨得如此不堪的秘術,竟是此處天宮用作雜耍的把戲”,又見瑞宣星君抬手一引,示意他無須多言,直接上台即可。
萬般無奈之下,他隻得整理儀容,緩步走入香火宴中。
千丈琉璃,碧玉嵌窗。
大殿之內燈火輝煌,瑞氣飄飄,香雲繚繞中,一眾仙官、天君、仙女分坐於主席兩旁,氣象森嚴,卻又不失和祥。
元歌醮步至香火宴的中央,身披的霞衣在光影中流轉不定。
周遭所有視線,都在這一刹那彙聚到了他的身上,期待、好奇、審視,種種目光交織。
元歌醮知道,此刻他是在扮演著“卻塵真君”的角色,必須拿出香火神主的氣度來,這樣才不會在宴會上漏寫。
他深吸一口氣,將內心的雜緒壓了下去,反複思量著,自己該怎麼驅動魂魄深處的“卻塵絲”。
說來也怪,現實中的他,恨不得將魂魄深處的“卻塵絲”全數拔除,免得自己遭受淩遲苦楚。
真是想不到,在這天宮幻境之中,自己反倒要靠“卻塵絲”,來將自己的角色繼續扮演下去。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在元歌醮思索期間,他的行動突然不受自己控製,如同被人操縱一般——
隻見他的周身綻放出星辰般的耀眼光華,雙手更是輕快地舞動起來,若隱若現,仿佛在牽引著無形絲線,締造一場夢境。
細若遊絲的光線在他指間糾結,緩緩上升,形成一幅幅動人心魄的畫麵。
那是人間的蒼生,他們麵對的艱辛與劫難,他們的淚水、笑容,他們的決絕與無奈。
更是天理的深沉,蒼茫天穹底下,每一個生靈的命運,都被編織成一個個精細複雜的圖案。
坐席上的觀眾,他們目光漸漸沉浸其中,隨著畫麵的變化,他們的情緒上起下伏,似乎忘記了身處天宮,錯認為自己正身臨其境。
就在這夢境漸深之際,天後娘娘終於緩步而至,她的美麗無雙,人間難尋,一雙眼眸深似星空,映照著元歌醮布下的每一寸絲線。
她所過之處,天兵天將齊齊致敬,而她目光所及之處,則令空氣凝固如冰。
然而,就在元歌醮將手下牽絲戲,快要導向高潮的時刻,一股不容忽視的異動從他心底湧現,那是“卻塵絲”反噬魂魄、肉身的痛感。
那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就這麼突然地湧現了出來。
接著就是眼前一黑,他又從迷離的幻夢中,回到了現實之中。
元歌醮先是抬頭看了看頂縫泄進月光的廢棄窯洞,隨後才低頭看向自己的十指。
一團團如無頭亂緒的閃光絲線,正纏繞在他的指間,並且以消耗他腦海中的記憶為代價,不斷地衍生出更多的絲線。
【“卻塵絲”?
是的,不過是卻塵絲罷了。】
元歌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無師自通地,學了操控卻塵絲的方法。
他隻知道,自己以後,再也不用懼怕這東西了。
哪怕,這卻塵絲,依舊會對他的魂魄,他的身體,帶來巨大的苦楚。
可元歌醮,卻是已經窺破了它的真實本質。
卻塵絲,香火信力所成,故而可消耗記憶、情感,乃至一切執念,或借實物,或承元炁,以此成形。
既然需要消耗執念,或者說“念頭所成的一切思想”,那麼魂魄深處會傳來痛疼——也就是卻塵絲引發的頭痛欲裂,也就有了合理解釋。
至於,卻塵絲為什麼能引動元炁在體內的暴亂,很簡單——
修行之人,煉就元炁的第一步,便是澄清己心己念,使得體內精粹彙聚一處,如川行流,順著血脈經絡運行周天。
可若是念頭太雜,元炁散作一團亂麻,在各處經絡上亂行剮蹭,可不就是“暴動”起來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修行中人,前期少有涉獵香火神道的原因。
若承信徒香火,達成其之心願,就必須接受其祈願時,所散發出的執念。
如是一人、兩人,以修行中人的心性境界,還可壓製一番。
可若是千萬人的執念,一齊湧入神主心中,那不就是成了“念頭太雜”?
所以,香火信力,於單純煉就元炁的修行中人來說,就是“毒藥”。
那這樣來看,香火信力所成的卻塵絲,能使得元炁暴動,也就合理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