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時桉被他拎出來,也不怯場,朗聲笑道:“先前負傷,郎中囑托不可飲酒。”
他這般說著,手卻偏偏附上酒盞,垂眸掃了眼,又舉起來敬向台上起舞的紅衣美人:“但美酒佳人,如何能負?”
那美人赤著腳,舞姿輕盈,聽他此言笑著迎來,翩然繞過幾案,側坐於他腿上,接過杯環過他頸間:“奴家喂公子。”
“好,好,沈公子好興致,倒是我等辜負美人了。”徐雲崢撫掌大笑,連稱呼也變了。
他下首坐著的狗腿子戶部侍郎聽得他稱“公子”,知他此舉已是接納了沈時桉,便起身擠開旁側婢女,自個托著酒壺給他滿上。
這廂便是戶部侍郎董牧終牽的線,董牧終同那兵部尚書家乃是遠房表親,花錢收買了個關家下人替他打探消息。
眼下聽得涼州失守,又道朔方軍出了支奇兵,於平定涼州一役中功不可沒,早早便預備著待那校尉立了奇功回京受封賞之時將人拉攏一番,今這已是第二遭了。
董牧終又敬了徐雲崢一杯,諂媚道:“大人對今日這宴席可還滿意?”
徐雲崢先不答,又飲了滿口桃花醉,才堪堪覷他一眼,低聲問:“這沈公子的簿籍你可調過?”
“著人查過,這沈案,原就是涼州張掖郡人,父母雙亡,與他兄長沈初一相依為命,二人於六年前一並從了軍。”
“這名字,卻不像親兄弟。”徐雲崢沒什麼表情,似對他這粗淺調查頗為不耐。
“尚書大人英明,二人確不是親兄弟。”董牧終抹了把汗,小心翼翼補充道:
“這沈初一原是沈校尉家領養的小乞丐,比沈校尉大上三歲。也是因這二人沒了父母著實可憐,當時朔方軍中的一位將軍才允了沈初一領著小沈案在夥房幫襯。”
徐雲崢半晌才頷首,又吩咐:“再去查查這個沈初一,彆出紕漏。”
他心存疑慮,麵上卻不動聲色,仍摟住身側美人調笑,罷了又遙遙朝沈時桉問道:“沈校尉現居何處?可是就在這醉煙樓?三日後我府上欲開宴,還需向沈校尉遞上請帖才是。”
“尚書大人折煞我了,我區區一介校尉,俸祿才幾何,哪住的起這醉煙樓。我與兄長初入京中,舉目無親,凡事還需仰仗尚書大人,望大人多多提攜才是。”沈時桉說著起身,恭敬地作了揖。
徐雲崢勾了勾唇角,朝旁邊遞了個眼神。
董牧終立時會意,小跑過去將人扶起來:“哎喲,瞧沈兄弟這話說的,往後都是自家人了,何必這麼客氣。往後沈兄弟的事,那就是我的事。”
初回京中這幾日,日日有人在調查他們行蹤,沈時桉便沒回那破落將軍府,同初一落腳在熱鬨處一家客棧,人來人往甩脫“尾巴”也方便。
“有勞董兄。”沈時桉頷首回禮,那雙漂亮的桃花眼中血色已悉數散儘,眼含笑意,愈加勾人。
董牧終被他這一眼挑的漏了神,咽了下口水,結結巴巴道:“沈……沈兄,可是有胡人血統?”
美人常見,這會勾魂的漂亮男子可不多。
沈時桉聞言驚愕一瞬,頓了半晌,才抿著唇皺起眉。
像他這樣擁有兩族血統的人常常會被稱作“雜種”,在軍中這些年想來也不會太好過。
董牧終反應過來自己失言,趕忙解釋:“沈兄彆誤會,隻是見沈兄形貌昳麗,心生讚賞,這才好奇多了嘴。”
“我母親有一半胡人血統。”
董牧終心下了然幾分,愈發覺著自己替尚書大人選對了人——
這沈時桉出身寒門無權無勢,又有遭人嫌惡的身世,在軍中熬了這麼些年尚能熬出頭,便還是有些實力傍身的。若要妄圖更上一步,自是急需攀附權貴,這等人最易掌控,即使反水也甚好處理。
反水。
若真有這一時,董牧終也已替他想好了去路。
他這等樣貌,光是殺了也可惜,真到了那日便廢了他一身武藝,再將人毒啞了送去做孌寵,屆時也能解了尚書大人心頭恨,免去自己識人不清之罪過。
茲事已定,想著,董牧終挺起背,居高臨下地對他攤了下掌,做出個“請”的手勢:“沈兄慢用。”
沈時桉含混應了聲,指尖摩挲著轉著空盞,抬起眸子,目光越過董侍郎背影,遙遙望向高居主位的徐尚書。
他要爬上高位,要替沈複與那枉死鬼麓坡的五萬將士翻案,僅靠軍功的確不夠,有了這人牽線,回京的第一步,便算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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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江卿月又做了道她恩公遭萬箭穿心、肝髓流野的噩夢,於夜半時分驚起一身冷汗。
她知自己是思慮過重,卻又無可奈何,隻有回了涼州,親眼見到其人,或生或死,方能解了她心頭憂慮。可定安侯之事偏又急不得,她便被困在這長安城。
闌笙聽她床榻上窸窸窣窣,強撐著打起精神,起身查看,一撩起簾子邁進來,見她披頭散發地坐在床邊,眼睛瞪得溜圓,登時嚇得清醒。
“小姐這三更半夜的起來作甚?”
江卿月豎了根指頭在唇邊,朝她“噓”了聲,不知紫苑是否在外頭守著,便向門口張望幾下,才又招招手要闌笙湊近些。
“明日我們去趟徐府。”
闌笙蹙起眉,抱怨道:“那徐小姐不是什麼好相與的,那日還在背後說道小姐。”
“你帶上兩套男裝,卻彆叫旁人知道,待我們出門後尋間客棧換上。”江卿月輕聲囑咐道。
關家雖是與涼州一事也有關聯,但因著關老夫人這層緣由,她近期倒不想再扯上關係,需得緩一緩,眼下隻得先去探探戶部徐尚書家的底。
隻是這尚書家的千金似是對她頗有微詞,也不知她何時曾開罪過徐小姐。罷了,且等明日喬裝去徐府門前觀上一觀。
闌笙雖不解,卻還是應下,見香爐中的安神香早燃儘了,正要拿了香盒再添上。
江卿月苦笑著將人喊住:“不必再點了,你且去睡吧。”
她不想再陷進夢魘中醒不過來,她的恩公還需得長命百歲才是,可不能夜夜成了那黃土枯骨。
隱約定下了勉力的方向,翌日她起身時眼底雖掛著兩道青黑,卻神采奕奕。
闌笙和紫苑對視片刻,目光齊齊轉向從關家帶回來的山參木盒:難不成,補多了?
用過了早膳,江卿月特意將紫苑支開,領著闌笙出了門,院中遇見小廝還假模假樣地與闌笙大聲商議“將去西市哪家點心鋪逛上一逛”。
馬車載著兩人行至西市街口,她便要人先驅車回府,自個與闌笙一道步行閒遊。
闌笙打聽過,徐府離西市不遠。兩人在西市邊一家客棧更了扮相,一路走走停停,好一會到了那附近,於街角尋摸了個小麵攤兒落了座。
這處剛巧能遠遠盯著徐府門前,江卿月思忖著恐得稍坐上半日,便大手一揮點了碗肉麵,又再加了一大碗肉,推至闌笙麵前。
闌笙瞧瞧端方地坐在對麵隻小口啜著茶的翩翩“公子”,又瞧瞧漂著一層油光的麵湯,欲言又止,麵露難色。
抻著麵的大娘見“他”遲遲不動筷,搖搖頭,熱心腸地道:“小夥子這般瘦弱,可得多吃點,將體格吃得壯一些,往後才娶得到好人家的姑娘啊。”
江卿月點頭附議。
大娘見對麵那公子哥兒這般好相與,說得愈發起勁兒:“就衝你家公子待你這般好,你也該將這身子骨練起來,遇著危險才能保護公子。”
前次山路遇險,確令闌笙耿耿於懷,此番被戳中心事,她痛定思痛,當即奮戰起來。
趁大娘看了半晌,滿眼讚許地頷首離去時,江卿月悄聲道:“你吃慢些,我們還要坐上許久呢。”
闌笙囫圇吞著肉,抽空抬頭回應她,眼神堅韌:“公子放心,我定能護你周全!”
“……好,我信你。”
徐府果真熱鬨得很,兩人沒待上多大會兒,便有人來拜訪。短短一個時辰,已換了三撥人,都是由小廝迎來送往,沒見得戶部尚書其人。
“大娘,打聽一下,那戶人家是什麼來頭?怎麼門庭若市的,可是哪家商賈,有什麼生意經能討教討教?”江卿月“啪”地一聲闔上折扇,湊到人身前,語氣誠懇,倒真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
“嗨呀。”大娘聞言順著她目光朝徐府門前瞥了一眼,咂咂嘴,歎道:“哪是什麼生意經。”
她日日在這街角開張,關於那府邸的傳聞可是聽過不少。
她又回頭看了一圈,見無人注意他倆,才低聲閒話:“人家是朝廷命官,日日有好些人前來送禮請托辦事的。咱也不曉得戶部尚書具體是個什麼官職,你若有所求,倒是可以送些稀奇玩物去,若是次日未給你送還回來,便是答應了幫你辦事。”
“哦——”江卿月了然地長長應聲:“戶部,那不皆是些人丁賦稅,土地簿記一類,我若去求了,難不成還能免了我開鋪子的商稅?”
大娘嗔怪地覷她一眼:“你這小公子便不懂了,這些官老爺個個都有勾……啊呸,個個都有交集,他辦不成,隻要你給的夠多,他再轉托去彆個不就成了。”
江卿月故作焦急地蹙起眉,咬咬牙,似有難言之隱,“嘶嘶”地糾結了好一會,問道:
“大娘也見多了求人辦事的,便不瞞大娘,我確有一事需尋人幫襯。我兄長遠在涼州從戎,聽聞近日邊塞動亂,家中怕兄長涉險,想為他在軍中買個官職,要麼能調回京做個武職也好,你覺得這事尚書大人或許能辦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