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頭有小廝引著路,江卿月也不好留在那屋內聽老夫人閒敘,任由闌笙扶著出了門。
她也不必再裝作身子虛弱,便直起身來,慢悠悠走在後頭。
關府好生氣派,一路植著名貴樹種,鋪著流水山石。內院也被分成兩廂,臨門的一側坐著一眾男賓,稍近裡才是女客。
遠遠便能聽得玉音婉轉,燕語鶯聲,煞是悅耳。
江卿月不想惹人注目,又想尋摸個好位置能替兄長相看相看,便請小廝領她繞了路,在靠近池塘一處落了座,未承想這處坐的倒淨不是些善茬。
桌邊圍著幾位雍容爾雅的女郎,一齊向中堂那方的回廊間張望著。
“諸位姐姐,這是在瞧什麼呢?”江卿月也抻頭瞅了瞅,沒見得何物稱奇,便問道。
“聽說今日,定安侯府那位也來了,叫江什麼的……”
當中一位端得筆直,尤為倨傲的綠裳女郎聞言扭頭來覷了她一眼,開口答道。
原來講的是自己的閒話,那可得好生聽聽。她柔聲回道:“好像叫江卿月。”
“對,是叫這名字。”
她這話一挑起來,氣氛又活絡開。
“這江小姐不是心高氣傲得很嘛,從來不屑與我們這等小女娘交往甚密,也都拒過各家的請帖,沒成想今日竟會赴關家壽宴。”
江卿月身旁坐了個溫婉的黃衫少女,見她神色迷惘,衝她粲然一笑,輕聲道:“說話的這位是戶部尚書家的千金,徐聞思,徐小姐。”
江卿月了然頷首:
戶部的確是個撈油水的好地方,便是從這群小娘子的態度中也看得出來,戶部尚書位高權重,他家千金自然也受人吹捧,隻講上一句話便能俘獲好些附和之聲。
“想來是這關府有江小姐願見的人。”
“江小姐天之驕女,我等自是難入江小姐的眼,平日裡何以同席?”
有幾人應道,一來一去倒是敘上了。
“關家左不過一個關琅星,一個關風瑤,她總不至於心悅關大小姐吧。”徐聞思打趣一句。
四下傳來幾聲譏笑。
笑音清脆,還怪動聽的,惹得江卿月也跟著笑起來,卻未辯上一句,隻在旁聽著閒話,又將人一一看了遍。
“那依姐姐的意思,江家姐姐是心悅關郎君咯?”
徐聞思冷哼一聲,撂了茶盞,很是不耐:“哼,她哪裡配?”
旁人見她態度有異,知是有內情可探,皆湊過來問:“姐姐此言何意?”
徐聞思被人圍捧著,揚了揚眉,眼神掃了一周,得意道:“定安侯前陣子剛失了涼州。”
她話說一半,頓了半晌,見一桌子人神色訝然,才又低聲道出餘下“內情”:“恐有通敵之嫌。”
美嬌娘們個個驚得不敢言語,相互看了看,有個膽子稍大些的剛要接話,便被一略微帶著怒意的清朗女聲打斷:“在講些什麼胡話!軍情政報也是你們能議的?”
這女郎豔而不嬌,雖著華貴長裙,眉宇間卻滿是颯爽英氣,正是她們方才提及的關家嫡小姐關風瑤。
關風瑤一記眼刀掃向那些個湊在一同嘀嘀咕咕的腦袋。
被她這麼一斥,也無人再敢妄議,席間霎覺無趣。
徐聞思與她同為尚書家的千金,並不懼她,但礙於關琅星這層緣由,也不好再言語拂了她的麵子,便將目光移到江卿月身上,打量片刻,問道:“這位妹妹,以前未曾見過,你是哪家的?”
落座的大部分世家小姐都與江卿月素未謀麵,見京中不知何時出了這等美人,心下皆泛起嘀咕,聽得有人問話,便也朝她望過來。
江卿月吃了口茶,悠悠環顧一周,點頭施禮,笑著道:“諸位姐姐好,小妹姓江,定安侯恰是家父。”
一眾女郎聞言,心虛地交換了眼神,都不再正眼瞧她,隻瞄著她吃茶的間隙偷偷打量。
江卿月也任由她們去看,自己則大大方方盯著徐聞思。
她倒不知,這戶部尚書,何時竟也能打探軍情了。
徐聞思方才非議她許久,眼下被她盯得心裡發怵,險些坐不住,開口道:“方才不知是妹妹,多有得罪。”
她目光仍停留在徐小姐身上,笑著回應:“倒是我偷聽姐姐閒話了。”
“此間之事多有誤會,講清便是,妹妹一直如此盯著我作甚!”徐聞思見她服軟,還以為她是個好拿捏的,當即斂了笑,麵露不快。
“啊。”江卿月放下茶盞,短促地應了一聲,溫吞吞解釋道:“方才姐姐不也疑心,我莫非是心悅關小姐?”
她故意頓了頓,見人訝然,才繼續道:“確是如此,有美人兮,見之不忘。徐姐姐也是貌美如花,妹妹我自是願細細觀賞。”
任誰聽得都是戲謔,她卻說的麵不改色。
徐聞思愈加不悅,又無可指摘,對著她“你”了半天,甩袖憤然離席。
一旁怕壽宴出了岔子聞訊匆匆趕來的關風瑤,聞言也失笑,同江卿月對施一禮,又返去看顧其他賓客。
這兩人一走,席間才漸漸又熱絡起來。
可看罷這一出戲,也無人再敢同她敘話,離了徐聞思,她倒乏味的很。
嗑滿一小碗葵花子,她安慰自己此行也非全然無獲——
其一,知曉了那涼州副將是關琅星,而李承宵同他有嫌隙,此事吊詭;
其二,戶部尚書家竟也知內奸一事,並在未有證據前便將此事安在定安侯身上,或為幕後推手之一;
其三,關風瑤。
江卿月想到此,險些笑出聲:此女美豔,且性子果敢,可作嫂嫂人選。
又坐了半晌,她實在熬不住,也施施然離了席,去纏喻容。
好在她有傷寒傍身,如暫得了護身符,喻容也拗不過她,縱她先行回了侯府。
她雖扮作個病秧子,關老夫人卻似對她頗為滿意,還特意差人取了百年山參給她補身子。
江卿月實是不想同關琅星扯上關係,但也不好在人家壽宴上忤逆長輩,推脫再三隻得收下。
她未待得開席便離去,在馬車上餓得兩眼昏花,聞見路邊攤販的燒雞香味饞得不行,卻吃不得,隻能推開窗眼巴巴瞅著。
恍然瞧見遠處一挺拔身影,恰似喻知寰,她立時坐的筆直地張望,那身影卻拐進了個酒樓,全然被擋住。
江卿月怔愣半頃,頹唐地歎口氣,垂下眼。
怎麼可能是他呢。
他遙遙地在那偏遠的涼州,或坐在哪棵桃樹下摸著貓,或站在哪條江邊舞著劍,或……
獨獨不可能在這長安城。
闌笙觀她神色有異,起身闔上窗,看見那山參便心思一泛,起了個話頭:“看來關老夫人是已經相中小姐了。”
江卿月也瞥了眼木盒,興致缺缺:“怎麼的,要收我做養孫不成?”
見她還有力氣開玩笑,闌笙鬆口氣,又提起她的終身事來:“也不知道這關公子何等人也,長相如何,人品如何,資質如何。”
闌笙念叨半晌:“不成,我得替小姐打聽打聽,可不能隨意就許了他。”
江卿月心思不在這上頭,敷衍應道:“是是是。”你去打聽關琅星,我得去打聽關風瑤和徐聞思。
她想起氐池縣,想起恩公,又燃起些鬥誌——她得早些了斷這內奸之事,才能回去涼州尋喻知寰。
隻是,兵部,戶部,應該從誰開始下手呢?
回到侯府時,兄長還在當值,江卿月本想趁此機會進他書房翻翻被扣下的信箋,卻見青天白日的,他還留派護衛守在門口。
“好啊,你這可真是家賊易防啊。”她在回廊角落蹲守至黃昏,也沒見那侍衛動上一下。
她心氣更是鬱結,晚膳時逮了個機會將氣一股腦全撒在了江卿然身上。
喻容提起晌午關老夫人壽宴,說起關家公子小姐,江卿月趕忙添了把火:“我今日可是見著關風瑤了,這位姐姐不僅生的貌美,人也心善。”
她添油加醋地向二人敘上“自己被旁人講閒話,關姐姐神兵天降替她解圍”之事,將關風瑤誇得天花爛墜。
“姐姐性子直爽,講話卻委婉動聽,知曉如何婉轉地將一件事辦成,這可恰是兄長向來學不會的。”
喻容認同道:“樂安的確需要個懂得變通的賢內助。”
江卿然訕笑著望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關家姑娘,他牢牢記著小妹昨日的前車之鑒,未敢插話。
這方江卿然進退維穀,那廂與他同朝為官的顯貴們在醉煙樓中笙歌曼舞。
醉煙樓佇在永安坊,臨渠而建,自樓中望去灩蕩碧波,待金烏西沉,點起燈籠,飲上樓內招牌“桃花醉”,更是令人心醉神迷,因而這醉煙樓不知何時起倒成了權貴方能踏入的迷金地。
一間題名“遠山墨”的上房內,戶部尚書徐雲崢飲儘杯中酒,在一片恭維聲中大笑著舉起空盞向人示意。
餘下一眾紛紛舉杯共飲。
下座稍遠處,一俊逸少年郎倚柱而坐,隻一同笑著,手仍支在桌沿,卻不碰盞,正是“不可能出現在長安城”的沈時桉。
“沈校尉。”徐雲崢點他道:“這‘桃花醉’號稱便是神仙喝了也得如醉如狂,沈校尉何不品鑒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