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僧人又施了一禮,待要作答,卻被跑進來的小沙彌截了話。
小沙彌不知受了什麼驚嚇,一路慌張地叫著“師父”,撲進僧人懷中,抬起頭時,睫羽間已掛住兩顆晶瑩的淚珠。
“貴客麵前,不可無禮。”那僧人摟住他,拍了拍肩安撫,又向江卿月合掌致歉。
江卿月頷首,也沒因著被打斷就氣惱。左右已來了此處,她常進香,最是了然,寺廟道觀一處皆是玄虛之言,凡事偏叫你自個領悟,那僧侶未必會對她直言,急也無用。
“無妨。小師父,何事如此驚慌?”她見那小沙彌臉頰稚嫩,腮邊還鼓著兩坨肉,煞是可愛,起了逗弄的心思,打趣道。
小和尚得了安慰,反倒愈發委屈,哭紅了臉,仰起頭看向他師父,吸了把鼻涕道:“師父,出事了……”
他又抽噎著把話補全:“山下出事了……”
江卿月一怔,同那僧人對視一眼,喃道:“什麼意思?”
她陡然反應過來,匆匆回施一禮,也顧不得老和尚的回答,疾步衝出院外。
寺中香客並著喻宅護衛,擠了一排人,站在懸崖邊向下張望。
氐池縣被山角遮了大半,隻將將餘下幾條坊巷,也被山間鬱鬱蔥蔥的枝葉掩住,卻見滾滾黑煙翻湧著席卷而上,驚起林間飛鳥“啞啞”一片,聽起來頗為瘮人。
江卿月攥緊了折扇,聲音微不可覺地顫抖著:“怎麼回事?”
陸長亭轉過身來肅著臉回道:“公子,這麼大的陣勢應不是走水,昨日那幫胡寇……”
“下山!”她當機立斷下了令,旋即大步跨上馬車,又對陸長亭道:“馬車走的慢,你帶幾個人先行下山,去探探情況。如有敵情,立刻報去居延城!”
陸長亭領命,將護衛分成兩隊,一隊留下護她,另一隊隨他快馬下山。
鐵蹄飛奔起來,卷起地上塵土灰撲撲一片。待到看不見他們蹤影,江卿月才放下簾子坐回車內,卻沒安分多久,又敞開側窗去張望。
愈向下行,枝葉遮掩得愈厲害,已完全看不到氐池縣的狀況。
她焦急得很,頻頻歎氣:“闌笙,我怕……”
剛開口,又顧忌著讖言住了嘴,她蹙著眉直直盯著窗外,生怕錯過一丁點消息。待瞥見一晃而過的路牌,才忽地反應過來這條山路的不尋常之處。
這沿途每隔幾丈便立了道木牌,其上刻了些吉祥話,上山路上她便瞧見了,原以為是為香客指道峯山寺的,卻離寺院很遠便斷了。
向下行路時她才察覺到奇怪,當下去一一認那牌上的字。遠遠叫她瞧見一道熟悉的符畫,正是那平安符上的咒言。
她立時向那附近看去,卻與彆處沒何不同,便又撲過來開窗,看靠山的一側,果然見那樹叢亂糟糟地掩著,透著不自然的一抹黑,許是個洞口,不細看當真發現不了。
但她眼下更要緊的,須得趕回氐池縣,恩公尚在府中。再者,若氐池縣出了事,她父親也會受到牽連。
她想著,暗暗將周遭一切記下來,留待來日。
隻這來日,恐怕要待上許久了。
氐池縣的情形算不得樂觀,她將將抵了山下,拐進鄉道裡,隨陸長亭先行去探查的一個護衛便迎了回來,焦急來報:“公子,是胡寇攻城,連去居延城的路也被堵了。”
江卿月原也沒報什麼希望,昨日那胡寇在縣中藏得極好,想來已籌謀許久,如今一朝舉旗,他們毫無防備叫人鑽了空子,早失了先機,也就隻能啐上一嘴而已。
她頷首,向那護衛身後瞧了瞧,沒見著還有人來,便問道:“陸長亭呢?他手下可有兵能調?”
“百夫長從山裡繞道去居延城報信,不僅我們去居延城的路被守著,兩邊臨縣也都被胡寇占上了。”
這可麻煩了,涼州一帶山脈綿延,大多城鎮都依水傍山而落,相互被山間擋得嚴實,消息傳得遠沒有彆處快。朔方軍又駐紮居延城外,胡寇攻占臨近鎮縣,這是要將居延城和朔方軍統統圍在外頭。
江卿月怪到,即便她父親被調回京,朔方軍主將尚在,若非胡寇大舉行軍,又如何能拿得下三萬駐軍?可若動靜如此之大,又怎可能不被發現?
“守城軍有問題。”她喃喃道,心下一凜:“你帶我回去尋恩公,隨後我們也去居延城。”
她當下吩咐卸了馬車,要駕車的護衛與闌笙一道留下,見勢不妙就進山中躲好,自己騎著馬隨那報信人騁向氐池縣。
遠遠聽得那縣中叫喊聲陣陣,衝破雲霄,二人下了馬,從鄉野小道一路摸進去。
從寺中下來耗了不少時,先頭還黑煙滾滾,現下坊間火光已滅了大半,煙霧還未散儘。
江卿月一直揪著心,提著一口氣卡在嗓子眼,緊張得手腳發麻。一路行來,地上橫了好些屍體,她一個都救不了,心生無力,漸漸紅了眼。
她跟著護衛繞過街上搶掠的胡寇,拐了好幾趟胡同才潛回府裡。
府中各院門都大敞著,花植盆栽打碎了一地,屋內也被翻了一遍,卻靜悄悄的沒有人聲。她沒空細察,確認府中胡寇已走了個乾淨,便匆趕往蒼園。
她是真怕昨日遇上的那群胡寇尋到府裡來,這夥人兩次未得手,現下見了恩公,還不得扒他一層皮。
蒼園裡果真亂糟的很,卻沒有絲毫打鬥痕跡。
江卿月鬆了口氣,進屋去尋,屋內沒人,院中也沒有。方才沿途走來,也沒見著恩公。她這心揪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隻希望是府中小廝已帶著恩公逃出城去。
“公子。”門外忽傳一聲,是陸長亭回來了。
江卿月正疑惑著,這人不是去往居延城了,怎回來的這樣快,便見陸長亭臉色鐵青地進來,向她一拱手。
她上下一打量,他雖風塵仆仆的,卻未見著哪裡受傷,才問道:“沒進得了居延城?”
“是侯爺派了人來,知會我護公子回京,此間事侯爺已知曉了,正往涼州趕。”
她點點頭,心下輕鬆些許,招呼陸長亭隨她一同:“我們去街上尋尋恩公。”
“侯爺要我護公子回京。”陸長亭生硬重複道,又做了一揖,她不回答,便弓著腰沒起來。
江卿月睨他一眼,沒吭聲。這人也忒固執了些,她又不是不走,隻是要尋個人而已。
一主一衛僵持好一陣,還是她先妥協。
她若不答應,陸長亭恐能在她麵前揖上一天。她走在前頭,努努嘴,心下編排他一頓:走歸走,但走哪條路,還不是我說了算。
長街上仍有許多胡寇燒殺搶掠,江卿月觀望半晌,心中愈發悲涼,她有心相救,陸長亭拉住她勸道,對方人多勢眾,貿然衝出去勝算太微,還會把自己搭在裡頭。
他們隻得改走小路,在巷子間竄了一遍,救下幾個還沒逃出城的難民,卻遲遲沒見得恩公身影。
很快將日落了,按突厥以往的做派,怕是屆時就要把這小鎮挨家挨戶燒個精光。
陸長亭又抹了一個胡寇的脖子,提醒她道:“公子,須得啟程了。”
江卿月回頭看了眼跟在身後已無家可歸的流民,也明白眼下不是尋人的好時機,再逗留下去,會叫旁人陪她白白送了命。
“走。”
聽得她答應,陸長亭長出一口氣,去前頭領路。
一行人繞過胡寇眼線,在山腳彙齊,天色已暗下來,林間黑壓壓一片。府中護衛救了好些人,隊伍龐大起來,恐引起胡人注意,又行了許久方才停下。
氣氛緩和下來,人群中才響起些微弱哭聲,不少人上前道謝,江卿月將人扶起,安慰許久,才有空閒思忖恩公的事。
眼下再想進氐池縣已是不可能,即使她趁夜間潛了進去,也未必找得見恩公藏身之處,還需在城外等到天乍亮了再行動。
她坐下沒多久,遙見一人一馬飛馳而來,身後還背了麵旗。陸長亭立時戒備起來,準備把人攔下來。
待行得近了些,旗麵迎風展開,才看清其上是隻朱色醒獅。
“百夫長!”那人離老遠認出陸長亭,便喊了一句,隨即在人群前勒馬,翻身下來,又見著撩了簾子下車的江卿月,正色道:“公子。”
定安侯的人,她並不一一認得,隻抬手示意了下:“定安侯呢?李承宵呢?”
“李衛長率了隊騎兵,隨後就到,侯爺尚未返程。”
“你們走了有七日,怎的出事不到一日就趕回來了?”
親兵麵露難色:“這……公子還是等下問李衛長吧。”
江卿月沒打算為難他,但念及李承宵將這麼大的事都瞞住了,心氣不順,仍給了他一個冷臉。
那親兵瞅瞅她,又給陸長亭使眼色,可惜陸百夫長向來不懂人情世故,隻疑惑挑眉。二人眉來眼去半晌,也沒蹦出一個字,還是李承宵的輕騎替他們解了尷尬。
李承宵知她不會高興,下了馬便徑直朝她走來,一開口就是道歉:“我不該欺瞞公子。”
江卿月仍不理,隻等他繼續解釋。
“是侯爺行至半路察覺情況不對,才要我們返回來,卻還是沒趕上。我想過要給公子傳信,但……”
李承宵觀她麵色不善,欲言又止,靠過去在她耳邊小聲道:“朝中有人聯名彈劾侯爺,這次鬨得比較大,侯爺才不得不回京。不過臨行前我們發現城中動靜有異,留人盯了梢,基本可以斷定,居延城有內奸,且同朝中有關聯。”
這一罪責可不小,查清了,是那內奸通敵叛國,查不清,這罪名便是要落在定安侯頭上。
“自父親當了將軍,朝中就沒消停過,我倒不知有人這樣恨他。”江卿月隻覺好笑:“他如今交了軍權隻做個參軍,他們仍覺不夠,竟要將通敵叛國的罪名扣在一個軍功赫赫的武將身上。”
她江家世代忠烈,長兄為國捐軀,父親也因退敵才傷了手臂不能持劍,甚至需得她北上隨侍。
而那些個高座廟堂的朝臣為了掌權,汙蔑忠良,竟不惜要百姓流離失所,不惜將邊塞要地拱手讓人。
她從前在京城被護的太好,在那朱門大院裡生活驕奢,來這北地三年,也都平安喜樂。直至今日,瞧見那斷壁殘垣滿目乾戈,竟權因內鬥,方知這些年她父兄是如何艱難周旋,百姓是如何苦苦求生。
李承宵見她怔愣,歎口氣:“公子,此地不宜久留。侯爺此次半途而返,也算是違了皇命,即使奪回居延城,也會被人揪著不放。你需得回京,同二公子一道斡旋此事。”
江卿月沉默良久,輕輕“嗯”聲應下,從懷中掏出平安符遞過去:“你們快些去救人吧,也小心些。我相信李大哥,你們定能把胡寇一舉趕走。”
“也幫我尋尋恩公。”她如今喪氣的很,好些話在嘴裡打了結被她咽下,隻撿些好話來說:“他眼睛已能看見些東西,許是已逃了出來,在安全的地方躲著。”
風打山邊吹過,沒了北地的涼意,似是挾卷著氐池縣的烽煙而來。
江卿月望向西邊的隱隱火光。她的恩還沒報,倒傷了人,又不知是否是她哪句話應了驗,反將人弄丟了。
她道,喻知寰,你需得知還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