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那可要看看你有何本事了。”
那舞姬這般說著,卻沒動手,隻笑意盈盈地又退了幾步,從早就備好的銅盆裡取了張濕帕子出來,一邊細細擦洗,一邊又抽空打量江卿月。
“小娘子今日來的不巧,我們尚有要事,不能陪小娘子玩得太久。”話音剛落,巷子另一角便又拐出人來,瞧著樣貌,仍是胡人。
江卿月後退幾步,扭頭想走,卻連巷口也被人堵了去路,她當下凜了聲,喝道:“這是何意!”
“小娘子不必裝了,我們苦尋小娘子多時,今日你倒是自己送上門來了。”舞姬洗淨了丹青,露出張本就美豔的臉來,但眉宇間滿是殺氣:“你們殺了我弟兄,總該也拿命來抵吧。你的同伴在哪?”
江卿月也不露怯,手覆上腰間,摸了匕首出來,麵上仍淡定自若,朗聲回道:“娘子說笑,是你兄弟先要殺我,我不過報了官,將人送了去,怎麼就合該要把命給了你?”
那舞姬冷“哼”了聲,也不同她辯駁,隻又詰問一遍:“你的同伴在哪?”
江卿月聞言反笑道:“我若將他供出來,難不成娘子便會讓我毫發無傷地從這兒出去?”
“那倒不成,卻能讓你黃泉路上不孤單罷了。”
喻宅離此處不算遠,她需得拖上一拖,陸長亭便也該到了。話雖如此,以她這三腳貓功夫,真未必能撐到那時。
她掂了掂香囊中的藥粉,心裡盤算著,嘴上卻不饒人:“有諸位與我同去,自然不算孤單。”
舞姬見從她口中討不到什麼好處,也沒了心思與她閒敘,揮了揮手,叫人一齊衝上來:“那你且在下頭等著罷。”
江卿月正握緊了匕首,架在身前,防備著各處發難,卻聽得鳩杖敲在石板上嗒嗒作響,聲音清透得穿過喧囂人聲。
竟是沈時桉先到了。
“喻公子將我丟下,自己來了此處,想是來見心上人的吧。”沈時桉走了幾步,站定,環顧一圈:“卻不知是哪位?”
他不是全然看不見,隻是勉強能從輪廓辨出,較纖瘦的那個是喻公子,稍遠處也站了個身量纖細的,方才聽得,是個胡人女子。
踏進這巷子前,他先叫十五去引了喻宅護衛來,十五不能暴露,不方便出手,又是按著斥候來訓的,尤擅伺察,功夫上稍遜了些,還不如他自己動手。
“幾日不見,郎君如此落魄了。”胡姬見他拄著鳩杖,側耳聽聲,了然他眼睛受了傷,心下生了快意:“那便送兩位下去,做一對苦命鴛鴦。”
沈時桉不作聲,腳下步子卻生風,轉瞬到了堵在拐角的胡寇麵前,仗著身手靈活,雖辨不清那兵器,便見了模糊散影就撤步躲開,再持著鳩杖反擊。
威力不大,惱人的緊,惹得那壯漢火冒三丈,刀刀發狠,砍在牆壁上都嵌進幾分。
沈時桉看不那麼清晰,隻聽那刀聲都震耳,連連退了幾步,擺手勸道:“氣大傷身。”
另兩人聽得他這邊動靜,知他難纏,也纏鬥過來。
江卿月的擔子驟然輕了些,接下那舞娘一擊,吹了把藥粉,趁舞娘捂臉避開的間隙,降下重心一腿掃過去將人放倒,正道句“對不住了”將要下手,巷口傳來紛至腳步,還有此起彼伏的“公子”聲一片。
她低頭向舞姬露出個柔婉笑容來,悄聲道:“看來是娘子要先去下麵等我了。”
胡姬剜了她一眼,身形詭異,用常人難及的姿勢繞過她手起了身,高喊了一聲:“走!”
這波胡寇較前幾日那隊更訓練有素些,毫不戀戰,聽得命令便齊衝巷間,還不忘放倒早先預備好的竹竿草垛來攔路。
陸長亭示意護衛上去察看,向江卿月一拱手:“公子可有受傷?”
江卿月擺擺手,又去看沈時桉。
“鴛鴦?”
“你看得見了?”
兩人回過神來,齊聲問道。又聽得對方質問,各自尷尬地摸摸鼻子,編道:
“隻是能看見輪廓,勉強猜出麵前是何物。”
江卿月也“嗯嗯”應聲,胡亂說道:“是我方才調戲了她一嘴,她竟惱了,罵我娘娘腔。”
這一趟雖有驚無險,江卿月心裡憂慮著胡寇動向,晚膳也沒心思用,勉強塞了幾口,便回了院,在搖椅上攤著。
一離開恩公,闌笙就摟住她胳膊,抱怨道:“小姐,你可嚇死我了,以後再不能做這麼危險的事了。”
江卿月一路被她拖著,心裡頭才有了些真實感,這幾日險象環生,總讓她仿佛仍置身那幻夢中:“知道了,以後都帶著人去。”
可她思來想去,不知那群胡寇到底打算做什麼。若是隻想殺了她報複,今日哪怕豁了命也會留下纏鬥,卻見了人就跑,當是留了什麼後手。
她在搖椅上晃了好一會兒,猛地坐起,叫闌笙去尋陸長亭來。
陸長亭跟隨她父親,定然比她消息靈通,隻這人是個死腦筋的,一心隻奉定安侯的命令,不知能不能套出什麼話來。
不多時,人便來了,一本正經地在她麵前站得筆直,卻垂著頭,倒像她要吃人似的。
“不必拘謹,我這兒沒那麼多規矩,你抬起頭來。”定安侯的親衛皆知她身份,她也無需粗著嗓子,便柔聲喚道。
陸長亭聽她吩咐,又耿直地昂起頭,直視她身後房簷,目光愣是沒落在她身上一眼。
江卿月發笑,忍著沒出聲,同闌笙對視一眼,扭頭壓了半晌的笑意,才問道:“我父親派你來之前,有沒有提過胡寇的事?”
“侯爺吩咐我一定要保護好小姐。”
陸長亭聲音渾厚,中氣十足,她都怕宅中彆院都能聽見他這雄渾嗓音,忙抬手道:“我聽得清,你聲音可輕些,彆叫旁人聽了去。”
陸長亭答是。
她便又問:“父親走之前,可有在查突厥的延陀部?”
可這陸長亭口風嚴得很,凡是與她無關的事,一概答“不知道,侯爺沒有吩咐過”。
江卿月撇撇嘴,知道套不出有用的消息來,她念頭一轉,想起件舊事。
她每次去居延城見定安侯,定安侯都會給她一道平安符,說是叫李承宵去峯山寺求來的。他明明不信奉神佛,也不許府中人談論,卻會為她祈福,江卿月覺得奇怪,但因著父親寵愛,也沒多慮。
現下想來,這峯山寺明明離氐池縣更近些,怎得卻不叫她自己去求,每每勞煩李承宵,許是那附近有些什麼。
江卿月便試探著提了一嘴:“你安排好人,明日隨我去峯山寺祈福。”
陸長亭聞言果真頓了一下,不自然地頻頻眨著眼,倒也沒出言製止,應道:“是,我這就回去安排。”
見他態度有異,既是有了些眉目,她長長地“嗯”了一聲,也不再費勁去探,叫陸長亭下去準備。
到底有何事,明日便知。江卿月想著,又派人知會恩公,明日她要出城去寺裡進香,恩公眼睛不便,又有胡寇暗中窺伺,就不麻煩恩公同去了。
沈時桉那廂很快回了話來,叫她帶好護衛,注意安全。
兩個人眼下各有自己的小心思,兩廂行蹤互不衝突,對這安排都很是喜聞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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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峯山寺的路倒是好走,這寺廟坐於山間,路卻平坦,沿途是密密麻麻的車轍印,想來香火應相當旺盛。
抵了寺中,江卿月卻大失所望。
這峯山寺院牆破敗,灰撲撲的,竟連漆也沒塗上幾筆,院中隻稀稀落落幾名香客,與山道上那滿地腳印大相徑庭。
她心下更覺來對了地方,吩咐陸長亭道:“我們一行人烏泱泱的,恐擾了佛祖,我帶闌笙進去,你們在外頭候著。”
陸長亭對她做了一揖:“我先去查探一番,確認無虞再請公子進去。”說罷也沒等她答話,便握著劍柄進去了。
闌笙在旁嘟囔著“沒規矩”。
江卿月拍拍手,示意她不要在意。既已來了,也不急這一時,隨他去罷。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就算當真有什麼人被他遣走了,痕跡卻會留下來。
倒沒讓她等上多久,陸長亭便出來請。
她先去殿中虔誠跪拜半頃,替恩公求上一求,又搖著折扇在院中各處亂晃,沒見得此間與旁的廟宇有何不同。殿後的菩提樹枝葉繁茂,枝杈間懸著的金鐸玎玲作響,數條纏繞的紅繩墜著祈福的牌子垂下來,隨風叩蕩著相和。
江卿月抬頭瞧了瞧,眯眼去辨那牌上的字跡,正看得仔細,身側來了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向她施了一禮:“施主可是要祈福?”
她雙手合十拜了一拜,麵上恭順:“我近日時常夢魘,想來是有業障纏身,便來添香,想求佛祖替我解惑。”
待對方“善哉”了一番,江卿月就又抬起頭,眨了眨眼,似是疑惑:“大師,我竟夢見自己成了一繈褓女嬰,被棄在一座廟前,幸得收留,才不致寒屍山間。我思忖著,這該是樁因果,便尋遍涼州,今日進了這峯山寺,便知此處就是我那夢中源頭。不知——”
她拉長聲調,故作期待道:“大師見我可覺著麵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