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 我們回去,給他添把火。(1 / 1)

氐池縣伏於一條延綿山脈下,抬眼片片蒼翠不見儘頭。山腳廟宇梵鐘撞了三響,磬音悠長。

人群登時又湧動起來——“福、祿、壽”三聲敲罷,祈雨祭將開始了。

隨之鼓聲陣陣,綿長隊伍已行至長街儘頭,緩緩停住。前處是座傍山而建的高台,待有人拾級而上,江卿月方才看清,人群擁著的乃是行吉禮的舞者。

四名舞者周身綴滿稻穀,麵塗丹青,踏著石階,步步輕盈地躍上高台,將雷鼓伐得鏗鏘有力,和著台下的祝禱,倒真如雷聲,轟隆作響。

擂畢,巫祝扯掉舞者身上的穀穗,飲了口酒悉數噴上去,而後丟進鼎中,驟然騰起熊熊火光。

江卿月看得真切,驚喜地拍了拍手,向沈時桉轉述。她麵帶喜色,聲調輕快:“現下在祭鼎了,騰出好漂亮的一條火龍來。”

沈時桉“嗯”了一聲,卻麵色生寒。

他垂著臂,將手隱在寬大袖袍裡,反複摩挲著一小墜,質地冰涼。他摸了片刻,捏在掌心裡,握緊了。

是方才有人趁著人潮擁擠塞進他手中的,乃是麵獅像,既是朔方軍的標幟,也是他定下的暗記。他摸索半晌,摸出小墜背側的十字刻痕。

這意味著——軍中有動作了。

江卿月在旁側卻無暇顧及他應聲敷衍,她現下也陡然生了樁要緊事。

方才為首的舞者接過巫祝手中火把時,她分明瞧見那人小臂蜿蜒而上一頭青狼,與那日啐了她一口的壯漢臂上如出一轍,是突厥的延陀一部。

想起那胡寇臨走前陰森森的一句“死期將至”,江卿月臉色也冷下來。

他們不僅未走,竟還混入城中,卻不知是打算做些什麼。今日祭典百姓眾多,若胡寇生事,恐禍亂一片。

“闌笙,你先扶恩公回府去,要快些,叫陸長亭立刻來尋我。”她扯住闌笙,附耳短短吩咐一句,便擠進人群,轉眼消失不見。

陸長亭是那日由李承宵帶過來的,定安侯留給她的親衛,眼下被她留在了府裡。

闌笙在後頭連連叫了兩聲“公子”,也沒拉得住她,急得直跺腳。

“他去哪了?”沈時桉右邊霎時空落落的,隻聽得“回府”二字,手肘上就卸了力,他探出手去尋了兩下,也沒摸著人,隻得回頭詢問闌笙。

“公子許是見著了什麼人。”闌笙應了一句,著急道:“郎君,我先送您回府,再帶人來尋。”

“這附近可有什麼鋪子?你將我留在那兒,我眼睛不便,走得慢,你先回去叫人。”

街邊支了個茶肆,歇腳的人還不少,闌笙塞給那攤主一錠銀子,叫他清出一桌來,獨給沈時桉留著,又將人安置好了,才匆匆離開。

沈時桉待了片刻,不多時,果真有人在對麵落了座。他隻瞧輪廓,卻認不清來人,便未吭聲,隻摸了那吊墜出來,習慣性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

對麵那人見他沒反應,左右搖擺一番,又挪了窩過來,湊到他麵前:“郎君,你當真看不見了啊!”

這人語氣裡聽不出半點擔憂,反倒一股子新奇,是個十三四歲的小少年,臉頰稚嫩,笑起來露出兩顆尖尖的犬齒,瞧著甚是狡黠。

沈時桉沒惱,聽得是熟人,也笑道:“十五,怎麼是你來?”

“初一在盯梢呢。”名叫十五的少年也不避諱,就著他的茶碗就灌了一大口,向他抱怨:“我也想見見斷袖到底長什麼樣,初一卻不叫我去,隻說那喻公子柔美的像女子,可當真?”

初一便是那日來喻宅見他的瘦高青年,兩個人皆是他父親身故前培養的暗衛,初一陪他從軍,十五被養在他京城家中,年歲小,性子野,向來口無遮攔。

“不得胡言,喻公子於我有恩,之前藏身他車中,現下又借他府邸養傷,你們言語間尊重些。”沈時桉心下給初一記了一筆,又訓他道。

十五癟癟嘴,說回正事:“那兩個胡寇剛啟程沒多久,在鄉道上就被人滅口了,可憐他們到死都以為是來救自己的。”

說著,小少年在自己脖頸上一抹,歪頭吐著舌頭翻起白眼,做了個“殺掉”的動作,才想起沈時桉眼睛瞧不見,悻悻收回手,接著道:“那個李承宵,功夫還不錯,還叫他反殺兩個,可惜都是延陀部人,他查不出來什麼。”

“你打京城來,可有什麼消息?”沈時桉問。

十五雙手抱胸,抬眼望天,想了半晌,長長“哦”了一聲:“郎君想問那封急召吧?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就是那幫老家夥又聯名彈劾定安侯。”

話從他嘴中說出來輕飄飄的,朝堂上鬨出的動靜卻不小。

定安侯雖不在京中,名義上也不領兵,可朔方軍到底是他一手練出來的,隻要他仍任職軍中一日,地位就不可撼動。朝中每年都會演上這麼一出,近些日子東突厥躍躍欲試,邊關摩擦不斷,倒又給了那幫朝臣一個由頭。

“當年之事,定安侯算不得清白,待揪了那內應出來,我們回去,給他添把火。”

沈時桉說這話時,音調柔柔的,像在哄人入睡。

十五卻起了身雞皮疙瘩,他從七歲開始就跟了沈家,可太了解沈時桉了,這人,就是把溫柔刀,表麵上越是柔順,心裡麵已經連給人在哪塊地挖墳都想好了。

要不是今日沈時桉維護了那喻公子,按初一繪聲繪色描述的郎君如何向那喻公子“屈服”的情形,他都覺得郎君是已做好了殺人滅口的打算。

十五想到此,結結巴巴給沈時桉先鋪墊了一番:“那內應,咳,我們也沒想到已經混進來這麼多胡寇,營中又不能調動,我們人手不夠。”

他一邊說,一邊不住地瞥沈時桉臉色,小心翼翼解釋道:“郎君你剛失蹤,居延城的城防就換成了一批大頭兵,已沒有我們的人。”

“混進來?”沈時桉蹙起眉,臉色愈發陰沉:“你是說,他們跟著我,來了這縣中。”

“也不是跟著郎君,隻能說是郎君恰好在此吧。胡商過居延城皆會登記造冊,初一去查了郎君逃回來那三日進了城的所有胡商,其中至少有三隊人,都在同一家車馬鋪雇了馬車運貨。最近的一趟在昨日,我和初一從居延城一路跟過來,到了街東頭一家鐵匠鋪。”

十五說了半天,口乾舌燥,又飲了口茶,繼續道:“我們不想打草驚蛇,便裝作去鍛斧頭,趁機給他們水裡下了點瀉藥。晚上偷偷去查看,竟還有人把手,好在那藥起了作用,趕著個沒人時候,我們去翻了貨箱。你猜怎麼著?”

沈時桉雖目不能視,仍給了十五一記眼刀。這小子不知道和誰學的,竟整些沒用的東西。

“滿滿當當的兵器。”十五湊近他,神色誇張地道。

沈時桉低頭思慮良久,這處境屬實難辦。無論是回軍中調兵還是去縣中府衙借人,都會驚擾那內奸,那人已藏了許多年,若錯過這次機會,當真揪不出來了。可若縱胡寇生事,又會傷及無辜百姓。

“他們不止會在氐池縣動手吧?”他忽地抬眼問道。

十五嘿嘿一笑,倒信得過他家郎君,萬事郎君頂著:“郎君聰明,所以才說我們人手不夠嘛。”

“手伸得夠遠,定安侯在居延城待了這麼久竟未察覺過?”沈時桉沾了指茶水,在木桌上塗塗畫畫,圍了個圈:“周邊的鎮縣,恐都有他們的人吧,一同造勢,又在這時將定安侯調走,居延城孤立無援。”

“估摸就在這兩日了,朔方軍到時也會被圍在居延成外,郎君有何打算?”

“近縣我們管不來,你叫我們的人分作兩股,大部隊到時殺出去,留幾人扮作胡寇,盯著那鐵匠鋪動作,一旦事發,你們拖著,叫他們先在坊間放火造勢,要平民先逃出去。”沈時桉一時想不出萬全之策,先吩咐道:“叫初一回軍中,把我能調動的,信得過的都通好消息。”

十五應了聲,又見他起身,伸出手來:“扶我去尋喻公子,他要出事。”

那廂江卿月的情況的確算不得好。

她本欲鬼鬼祟祟跟著,卻見那舞者下了高台竟也擠近人群,所到之處,皆有人熱情相擁,江卿月一路逆行,被擠得東倒西歪。

她身量又算不得高,雖墊了鞋底,在振臂歡呼的人群中實是不太夠用,便又踮著腳,仰著頭張望,累得不行。

好容易見那舞者拐進了一處小巷,她也掙紮著擠出去,扶著石壁喘了半晌。

江卿月也沒敢歇息多久,怕將人跟丟了,又急忙往巷裡走,將將探出個腦袋去看,就見那舞者抱著臂站在不遠處好笑地瞧她。

她跟著尷尬地笑了笑,裝作好奇:“這位……”她仔細看去,才發覺那舞者是名女子,便接著道:“小娘子,在下方才觀舞,見小娘子身姿輕盈,翩若驚鴻,便心生仰慕,卻不知小娘子芳齡幾許,可有婚配?”

見對麵不答話,她以為演得不夠迫切,又加一句:“小娘子覺得在下如何?可否賞臉一敘?”

那舞者笑意又深幾分,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學了她的話道:“竟是位小娘子。”

江卿月聞言一驚,臉上卻沉得住:“小娘子看不上在下,叫我走便是,何故開我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