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穀雨之時剛過了幾日,算起來京城將要入了夏,涼州的春意才正濃,前時滿枝頭的花苞已綻成一樹芳菲,正是開的大好的時候,卻簌簌落了一地。
一隻手不時向下扯著枝杈,再鬆開任它回旋,來去往複,狀似無趣。手的主人目若朗星,卻隻愣愣盯著牆角的景石,眉頭緊鎖。
待回了神,江卿月驚呼一聲,不知所措地扶著光禿禿的枝椏,剛要發作,又想起自己正在恩公院中,千言萬語收回去,從鼻子裡粗粗地“哼”出一聲。
一連過了五日,也未聽得定安侯或是京中傳來任何消息。她憂心得很。
沈時桉那廂坐在樹下,被她砸了一身的落花,卻未吭聲。
他屬實有些摸不清這小公子脾氣,原先在營中,都是些大喇喇的糙漢子,不曾見過此等……嬌羞的少年郎。
眼下他又要留在這喻府養傷,不能惹人生了厭。他摸爬滾打那麼些年,靠自己混出了名堂,什麼人沒應付過,沒想住了好些時日竟不知該如何同這小公子攀談。這斷袖……不是,嬌柔公子確是沒交過。
沈時桉心下嘖了一聲,還是淺薄了。
闌笙安慰了江卿月一早上,沒有消息才是好消息,若有變故,早該在當日,回京詔書送抵之時,便該傳得滿城風雨。
隻是任旁人如何勸慰,到底都隻是耳邊風,難解愁緒。
如今她們又在恩公麵前,不好提起侯府事,闌笙眼珠轉了轉,又想了個法子替她排遣:“公子,這‘喻郎君’也不好一直穿人舊裳,不如去繡坊做幾身衣裳?”
“喻知寰”這名兒是她家小姐起的,但怎麼說也是府上的恩客,他們不可直呼其名,眾人也都隨著她仍喚作“郎君”。
喻郎君本人——沈校尉顯然還不大習慣,常是靜默半晌才反應過來是在稱他。
沈時桉也沒料到,原隻是裝個可憐以便留下養傷,竟就換了個新身份。
距他逃離胡營算來過了已有九日,身上的外傷好了大半,已能動作如常,獨眼疾不愈,視線裡總蒙著一層霧藹,如入虛幻之境。
他本欲拒絕闌笙提議,但江卿月一撫掌,好容易有了些高興勁兒:“我的衣裳你都穿不了,近日穿的都是家中護衛舊裳,太素了,不襯你。”
他又聽她道:“你性子也太沉悶了些,都不接話,還是應多出去見見人,少年郎總還是要意氣揚揚才好。”
她說得委婉,沈時桉聽出她弦外之意,言他也太怯場,都不敢同人搭話。
沈時桉哽住,心中氣道:不是,兄弟,你照過鏡子沒?我是裝柔弱,你是他娘的真……。等等,結巴是說好就能好的嗎?
江卿月不明就裡地看他握拳,咬牙,半頃隻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低沉的:“喻公子說的是。”
她是打心眼裡覺著,這恩公形貌昳麗、武功卓絕,當是個不世之材。可近幾日觀他言行,常畏手畏腳不敢言,這可不成。當下心裡歎道:得練!
闌笙見她答應,便吩咐下去備好馬車,隻那日遇刺毀了一輛,眼下府中隻餘了個稍小些的,擠不下那麼些人。
沈時桉聽她兩個糾結,摸索片刻拿起靠在石桌旁的鳩杖,“噠噠”兩聲敲在桌沿示意——他可自己拄拐,無需另再另帶個小廝。
他又想起這小公子方才話外之意,轉眼起了個小心思,當即假模假樣地咳了兩聲,掩住嘴,竟紅了眼眶:“喻兄該不是嫌惡我吧?”
未待對麵答話,他又攥緊了胸前衣裳,緩緩眨了兩下眼,垂眸,抽噎了一下:“我自知一身病骨,留在此處麻煩良多,待我緩幾日便會離開,必不會叫喻兄為難。”
江卿月訝然,不知他從哪學的女兒家這一出,他恰又一雙桃花眼,本就勾人,現下連眼尾也紅紅的,瞧著楚楚可憐。
她登時就悟了,為何世間男子都偏愛那等柔弱無骨的嬌美女郎,當真是我見猶憐。
“恩公誤會我了,我實是怕照顧不周,既然恩公不介懷,由我扶著恩公便是。”
喻宅僻靜,拐出兩條街方才有熙熙攘攘的人聲。
隻今日街上不知緣何那般熱鬨,行人摩肩接踵,皆向坊東行去,馬車逆著人流走得頗為艱難,好半晌才到了江家主仆常去的繡坊。
三人甫一進門,繡坊夥計就樂嗬嗬迎上來,他認得前頭這位小公子,這小公子出手闊綽在縣裡頭那是出了名的,且不說是店裡貴客,光是那張臉就叫人很難移開眼。
這位小少爺每每都是請了繡娘去他府上,今日竟是親自來了,身邊還多了位公子哥兒。
街上人多,怕有不長眼的衝撞了恩公,江卿月便叫收了鳩杖,由闌笙先攙著他。
沈時桉形態極好,身量高,隻冷臉站在那兒,就一派霽月清風,旁人不相識的,當真瞧不出他身體有異。
“喻公子,您前陣子改的衣裳可還合適?”那夥計寒暄著,又引著話頭到沈時桉身上:“這位公子是?”
“這位也是喻公子,是我家公子堂哥,來做幾身衣裳。”後頭的闌笙接過話來:“大公子來時路遇流寇,傷了眼睛,你等會伺候更衣,可小心著點。”
那夥計連連應下。
樓上本有個雅間,可這公子哥兒眼睛不便,多走一步都嫌麻煩,夥計轉念一想,索性閉了店門隻接待三人。
乾他們這行的,貫會看人眼色,喻小公子素來大方,每每用的皆是店裡的最貴的料子。今日帶的這位大公子,身上一看便是臨時穿的舊裳,定是要置上好幾身行頭,這一單生意接下來,還不得頂上店裡平時一日收益。
借著量體的功夫,夥計又將沈時桉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一番。
說是堂兄弟,二人倒不像,雖都是一等一的好皮囊,可這大公子眉目更深邃,更似胡人。他臉上有幾道傷口將將脫了痂,留下新長的嫩肉,連眼底也泛著一片淡淡的血色,笑著卻攝人心魂。
那夥計在江卿月指示下取了個淺紫色衣料,手腳麻利地用繡針彆住幾處,粗略地做出個衣衫雛形,江卿月又在其上覆了層薄紗,襯得色澤更輕盈。
沈時桉靜靜站著任他們擺弄,那衣裳套在他身上,幾人看過去皆是一窒。
夥計心下一驚:“漂亮,這公子哥兒他漂亮得不像好人呐。”
這話他也隻能腹誹,可不敢說出來。
他瞧瞧這堂兄,又悄悄堂弟,兩個人都臨風玉樹,不可方物,站在一起跟幅畫似的,若要他評個高低,還真是比不出來。隻女子之柔美,理所當然,若這男子漂亮起來,可忒不正經!
江卿月替沈時桉挑了幾件色澤不一的,又細細擇了花紋,定了樣式。
外頭忽然更嘈雜起來,不時傳來陣陣歡呼。
“今日怎這般熱鬨?”
夥計忙不迭記著款式用料,頭也不抬地答:“哦,今年還未下過雨,快誤了農時了,今日縣裡頭要擺祭祈雨。”
穀雨之時已過了,皆說雨生萬穀,可涼州地界鮮少下雨,不降水卻要誤了春耕。若是這一年旱得很,各地便要辦上一場祈雨祭,敬托神明。
江卿月來涼州度了三年春,這還是頭一遭遇上。
她從前隻知社日時城裡鄉間都會祀社,供奉土地神,以祈農祥。每至祭社,天子都親赴王社拜祭,而後歡宴群臣,她都會被一並帶去宮中,還從未親曆過民間社祭,卻不知這祈雨祭可會有何不同。
江卿月心裡期待,雀躍起來,朝著闌笙腰間墜著的錢袋子抓了一把,拍在那夥計麵前,便急急地拉著沈時桉往外走。
她現下是男兒身,不用避諱,和闌笙一左一右攙著沈時桉,便融進人流。
出了門正是縣裡最興盛的一條街,東西順延,直直地通向鄉野,兩旁店肆林立,攤販櫛比。
江卿月還未在此見過這番熱鬨景象,仿佛這裡不是動蕩邊城,隻是太平盛世下一繁華鬨市。
她忽覺腕上一緊。
人聲太過喧鬨,沈時桉現下實是不安,他入軍中數年,早遠離了這等人間煙火氣。
他正眼盲,又要時時靠聲音分辨,突然嘈雜起來,於他而言倒如這雙耳朵也失了用處,一時之間讓他有如溺水之人,隻想牢牢抓住身旁救命稻草。
江卿月吃痛,反應過來自己欠了些思量,便輕輕拍了拍沈時桉衣袖安撫,自己挽上他胳膊慰他寬心。
漂亮瞎子聽不清,附耳過去。
她雖粗著嗓子,仍音色清亮,很是動聽:“你且放心,有我護著你。”
沈時桉心跳漏了一瞬,忽覺耳畔靜了音。
這話他在戰場上常聽,上陣殺敵常要將身後交給軍中弟兄,一個營中的男兒郎都是過命的交情,可眼下聽這小公子講出同樣的話,心中卻怪異的很。
小丫鬟闌笙在旁側聽不見他們談話,本隻是做個儘責的拐杖,瞧見兩顆腦袋湊在一起,想起話本子裡滿篇的少年情愛,捂嘴偷笑。
她江家在京城也算高門大戶,一家出了兩員大將,二公子是京中官員,夫人是江南閨秀,小姐也容色傾城,多少才俊踏破了侯府門檻求娶。
偏偏她家小姐瞧不上什麼高門聯姻,也不著興趣於那些高談闊論的世家公子,隻求個情投意合的一心人,可自她們來了西北,再沒接觸過意氣風發少年郎,小姐再不急,她都要急死了。
如今這二人瞧著倒般配,卻不知這喻公子到底是何出身,會否配得上將門嫡女。
兩人才初識幾日,八字尚沒一撇,小丫鬟卻隱隱憂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