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還 郎君不願走,該不是也喜歡喻公子……(1 / 1)

江卿月一走,一眾人聲哄然散了去,蒼園裡桃蹊柳陌,卻謐寧得很。

那漂亮瞎子仍端坐樹下,靜待了半晌,對留下照顧他的小廝道:“昨日嘗的酥糕你說好吃,我也覺意猶未儘,左右現下無人,不如再去買些?”

對方憂慮道:“可你……”

“我瞧不見,無事可做,就隻坐在這裡等你,不必擔心。”察覺對麵人猶豫,他輕輕笑了一下,柔聲道。

這小廝年歲小,尚在貪嘴,見他保證便歡歡喜喜地應了。

前腳剛將人支走,他便斂了笑,俯身在地上摸索片刻,拾了顆石子,抬指一彈,直射房頂上堪堪探出半顆的鬼鬼祟祟的腦袋。

房頂那人輕呼一聲,低頭躲過,三兩下翻下房簷,落在院中,是個著黑紅勁裝的瘦高青年,腰間墜了一獅像腰牌,儼然朔方軍中人。

這人甫一落地便撓頭嘿嘿一笑:“郎君何時發現我的?”

“眼睛不行,耳力卻好上許多,早就聽見了。”漂亮少年此刻儼然不似先前般病弱怯懦,言談舉止頗為自在,他問道:“那胡人怎樣了?”

瘦高青年答:“氐池縣沒有駐軍,喻公子昨日差了人去居延城報官,剛剛便是居延城來拿人了。”

漂亮瞎子又問可查了喻公子底細。

“居延城確有一間客棧老板姓喻,但未見著其人。至於這縣裡,找街坊鄰居打聽過了,喻公子來此處有些年頭了,也說家中在居延城經商。喻公子倒出手闊綽,一來就買下兩個大院,必是家底深厚。這‘喻’姓也稀少,未在涼州聽過,卻不知他祖上哪裡……”

青年這兩日來回奔波,聽得不少八卦,說起來收不住話匣,被他輕咳一聲示意,才住了嘴。說罷又去看他臉色,見他神情冷淡,便問:“郎君可是有何疑慮?”

瞎子郎君搖搖頭:“小心為妙。除了被拿住這兩個,其他人可處理乾淨了?先前借喻公子馬車藏身,已是拖累了他,他若清清白白,切不可讓人查到他頭上。”

“都料理了。至於那兩個蠻子,丟了郎君你,又在涼州地界暴露,上頭的人必不能叫他們活到居延城。”青年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不過,來抓人的是定安侯的親衛,也不知交起手來哪方能贏。”

“定安侯。”漂亮瞎子重複了一遍,冷哼一聲。

“郎君你不知道,這些日子你不在。定安侯現下可忙的很,上頭派來個新的副將,正就著居延城的城防吵著呢,京中昨日又來了急召,要定安侯回京。哪有這般巧的事,我看沒準都是算計好的,他這一走,怕是就回不來了。”

頓了頓,青年想起樁怪事,臉色多變,猶猶豫豫不知從何講起:“唔……”

漂亮瞎子看不見,聽他突然頓住,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個所以然出來,以為是個什麼要緊事,沒好氣道:“有話快講。”

“我方才從喻公子院裡頭過來,見有小丫鬟托了件綠羅裙進屋,我蹲守半晌,卻始終沒見著有小娘子出來。雖是有街坊說這喻公子有個妹妹,但他們都未曾見過。我又各院都跑了一圈,分明就隻有你們這兩個院子是住了人的,哪裡有什麼妹妹。你說這喻公子,該不會是個……”

青年不知想到了什麼,咽了下口水,艱難道:“斷袖吧?他喜歡男子,又難違倫理綱常,隻好扮作女郎。”

漂亮瞎子沒接話,臉卻漸漸冷下來。他昨日眼睛好好的,見得這人群中的喻公子確是個男兒郎。

那青年沒點眼色,嗤笑一番:“他屋中現下取了女裙,怕不是看上郎君了,要扮作好妹妹哄騙你哩!”

卻見他家郎君咬了咬牙,惡狠狠道:“把你的心思用到正事上去。喻公子身上沾了姑娘家的脂粉,自是有心上人的,那裙裳就不許是送給人家的嗎?”

青年被斥了一頓,了了這話頭,訕訕問道:“郎君恢複的如何?眼下涼州要亂了,郎君還需早些動身。”

兩人共事多年,小瞎子明白他這是已發現敵人動了手腳,卻不急著處理:“我這眼睛隻模模糊糊認些輪廓,打架打不動,渾水摸魚倒是可行。”

青年深知自家郎君秉性,他雖盼著能早日歸京,著手查案,但郎君此番言語是鐵了心留在此處靜候,他勸不動。

近些日子,北境諸胡動作頗多,邊關局勢緊張,郎君為著調查軍中內應之事耗神耗力,前陣子更是以身涉險,故意入了胡人營地被俘,這才使得內應鬆懈,漏了些馬腳出來。

若江卿月此刻帶她李大哥進了這內院,李承宵隻消看上一眼青年身上腰牌,便立時能認出兩人身份——朔方軍中月前失蹤了一名功績頗多的校尉,名喚沈案。

李承宵沒見過沈校尉其人,他在戰場廝殺的時候還沒有沈案這號人,後來隨定安侯在外便宜行事,鮮少入營,便隻聞其名,聽說這沈案雖長得一副小白臉樣,在軍中的聲望卻是靠他沈案自己一雙拳頭一把劍,一仗一仗贏出來的。

但整個朔方軍中,也隻有這瘦高青年才知道,被養在內院的漂亮瞎子,表麵上是校尉沈案,其實是已故沈複沈將軍獨子——沈時桉。他此番深入敵營,行事偏激,也不過因戰事在即,他身上背的,乃是朔方軍萬千將士的命。

青年雖知郎君為除內奸,是不惜豁出性命的,卻顧忌他現下身負重傷,恐他留在此處當真遇了險,便仍不死心,循循善誘。

“說來定安侯自‘鬼麓坡’之後再不能上陣殺敵了,聖上卻仍派他來做監軍。如今這領頭的方將軍原是他手下,空有個大將軍的名頭,事事還都要問過他這監軍,早是心有不忿。這下又憑空來了世家公子做副將,這涼州要變天了,朔方軍眼下就是塊肥肉,誰都想分一杯羹。”

沈時桉沒答。他身子未好,那內應又尚未完全釣出來,不便回營,按青年所言,回京確是上上策。但隻要他一日不出現,對方便要多焦心一番,保不齊會再次動手,倒是個將人揪出來的好機會。

手指一下接一下輕叩石桌,他思慮良久,才又開口吩咐道:“你且回去盯著,時機到了我自去尋你。”

青年無奈,便不再勸,領了命正要走,卻腦筋一轉,複又回身賤兮兮地問了一句:“郎君不願走,該不是也喜歡喻公子吧?喻公子雖是男兒身,但長相嬌美,若扮作女郎也未嘗不可。”

沈時桉一腳蹬過去。

青年玩笑得逞,也不貪這一時,輕巧地翻過牆頭,隱了身形。

四方院落又隻餘沈時桉一人,自眼盲以來,他諸事皆需聞聲,現下萬籟俱寂,他倒略不自在,又仰頭去細細分辨。

此時恰有風起。

江卿月回來時,便見這樣一幕:

漂亮少年仰起頭,閉著眼,身後棠樹枝葉簌簌,投下斑駁的光影於他臉上。

風卷起發絲隱約遮了眼,恍若帶她回到初見那日,他僅持根竹竿,刃如秋霜,一劍破風,真如“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①”。

她自是希望他也能做個少年俠客,卻不願他如詩中所言,關山難越,征人不還。

“喻知寰。”

“願你此行歸去,不會再忘記來時路。”

“寰乃瀛寰,也願你不被困於一方,踏遍山河,自在人間。”

沈時桉扭頭看過來,他隻能隱約看見小公子輪廓,朦朦朧朧,遠望過去瘦瘦小小一隻,聲音卻比他軍中那幫大頭兵還堅定幾分。

他循著救下‘他’那日的驚鴻一瞥,在眼前描摹了個濃眉大眼,龍章鳳姿的小公子。這小少年細皮嫩肉,與京中那些紈絝無二,分明是個養尊處優、鐘鳴鼎食的公子哥兒,念的卻是從軍行,願的卻是天地瀛寰。

‘他’明明望向他,似乎又不止望著他。

沈時桉——眼下該叫作喻知寰,隻覺這小少年也奇怪得很,便笑著應下:“承喻小公子吉言。”

江卿月收回目光,她方才有一瞬在他身上瞧見了長兄的影子。

她大哥哥驍勇善戰,攻無不克,本該也是個威名赫赫的大將,可惜天妒英才。五年前涼州城外鬼麓坡一戰他帶兵馳援,卻遇圍剿,鏖戰三日以身殉國,倒真應了那句“塞外征人殊未還①”。否則,她父親也不至於後繼無人,舊疾難愈卻仍得駐守邊關。

怪的是,這段往事,不僅她江家不能提,整個朝堂也談不得“鬼麓坡”一役。

江卿月願恩公知還,確實不止願他。她捏捏眉心,思慮又起。

李承宵臨行前雖寬慰她,會安排好人手幫恩公尋人,定安侯那邊他也定能護好。

她雖應下,仍是憂心。恩公之事她倒也可自己做主,隻她現下心思全然在那道詔書上:

涼州偏遠,即使快馬往來仍需月餘,武將還朝向來隻在戰事後,如今涼州本就情勢緊張,摩擦不斷,早已報回朝中,此時急召,必是京中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