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道上又來了隊走鏢的,離老遠便揚沙陣陣,餘下的胡寇見來了人,情勢不妙,四散進山裡跑了,留了兩個傷的在原地,被護衛拿住。
她叫人將恩公好生抬進馬車,先頭的車廂已叫胡寇拆了,隻得把貨物抬下去,他們都且擠在一輛上。
闌笙雇了後頭押鏢的車隊將兩個箱子運回去,被宰了好一筆,恨的牙癢癢,又叫將兩個胡寇拴緊了帶回宅子裡關好。
雖過了一日,闌笙仍氣著呢,又擔心日後會再遇上些不要命的。
江卿月心裡明鏡,便柔聲解釋道:“我們這一行,本就要隱瞞身份,若帶上一大隊人馬招搖過市,想不讓人注意都不成。以後小心些就是了。”
闌笙撇撇嘴,連“公子”也不叫了,替她委屈道:“可小姐來涼州,就是為了給侯爺治傷,女兒孝敬父親,天經地義,怎的又得日日扮作男子,又要裝作是郎中的。”
嘴上念叨著,闌笙手裡的活卻沒停,甚至宣泄似地,愈發凶狠地打圈研著墨。
江卿月已撂了筆,覷她一眼,不由發笑。
闌笙不知是又想起哪樁舊事,說著眼圈竟紅了起來:“我真是心疼小姐,不光要掩著身份,連侯爺和夫人為小姐盤了鋪子,小姐都得顧著讖言,不能營生,還要躲到這兒來。要不然,也不會遇上這檔子事。”
“不妨事,躲著也好。不然你家小姐我如此貌美,就這般進了軍營,哪個還能有心思打仗,還不是要踏破了侯府門檻。”江卿月開著玩笑哄道。
定安侯原是鎮守西北的驃騎將軍,前些年受了重傷再難持劍,又逢連年征戰,一時無人能全然代他撐起大將軍一職,便又被派來涼州做監軍。
她憂慮父親頑疾,每至秋冬便來隨侍幾月,春末歸京。她無一官半職,又是女兒身,不便出入軍中,也恐官場上有些門道,家中便給她在父親任職的居延城盤了間客棧。
但她憂心“喪門星”一說,索性請了人打理,自己在近處的氐池縣置一宅子宿下,兩相不到一日腳程,來去也方便。又因常著男裝行事,她乾脆吩咐眾人,若有街坊打聽,對外隻稱主人姓喻,家中兄妹兩個。
“哼,還說呢,”提到姻緣,闌笙更起了勁,“小姐都已十七了,卻仍連個相看的公子都沒有。那京城那麼多個世家公子遞了拜帖,小姐倒好,年年躲到這涼州來。”
每逢年節歸家,她母親都要將她婚嫁之事拿出來催促一番,闌笙每每在旁附和,現今說起這話來,倒真和侯夫人如出一轍。
還說躲呢,這不躲到西北了都沒躲過去。
江卿月一噎,心虛道:“姻緣姻緣,總還要講個緣分嘛,他們同我無緣。”
她封了信函,讓人快馬送去居延城。
闌笙仍在旁絮絮叨叨,要陪她去月老廟拜上一拜。
“你可是愈發沒規矩了,小心同我一樣禍從口出。”江卿月聽得耳朵發脹,塞了口糕點堵了闌笙的嘴。
不過想起恩公,她點點頭,確實該去禮佛了,這不,又有業障要消。
現下四月都過了半旬,京中的桐樹早開了花,若再不歸京,她母親都該要親自來拿人了。可眼前府中住了個恩公,她的處境尷尬得很。
她一早便差了府中管事去打聽恩公身世,宅子中一應下人都是千裡迢迢從京城帶過來的,辦事妥利得很,可眼下她同闌笙吵吵鬨鬨到了傍晚,方才有人來回。
這一日下來,詢遍了縣中富貴人家,也未聽得哪家大戶丟過仆從。管事言待明日,再去縣裡各家客棧、茶肆、賭坊一類的地方打聽打聽,這等場所消息最為靈通。
江卿月轉念一想,心中有了想法,便道了聲:“辛苦各位奔波一日,且都領了賞下去休息吧。”
她思忖著,既是在山路上遇見恩公,他或是從近縣逃來也說不定。左右居延城離得也近,等父親派人來了,請人在回去路上沿途打聽打聽。
拿定了主意,也算安了她一樁心事,便一夜好眠,沒再做上那沒道理的夢。
翌日整個人也神清氣爽,好容易把讖言那重擔卸掉幾分。
午間日頭正好,風不大,江卿月索性差人扶了恩公透氣。恩公怕聲,院中隻留了一個小廝看顧,倒也清靜。
她待下素來寬和,沒那麼多規矩,招呼幾人一同坐下,圍在石桌前。她和闌笙翻著詩冊,合計著給恩公琢磨個暫時的名字,自然還得講個好寓意。
“你還能想起些什麼呢?可有信物?可有何喜愛之物?可有什麼心願?”
拿不準他好惡,三人七嘴八舌地問著。
漂亮郎君每個問題都沉吟半晌,認真思慮,而後在三人期許目光下,統統答道:“不知道。”
之後他便飄飄然置身事外,喝喝茶,吹吹風,摸摸院中常來光顧的野貓,任幾人愁眉不展、冥思苦想——左右他也瞧不見。
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喻公子不必犯難,公子心善,自然起什麼都是極好的。”
聞言江卿月反倒停下了動作,她雖不知恩公身份,卻到底萬分愧疚,覺著隨意起個名字配不上恩公。
眼下隻待父親派的人來,也好幫她一並尋人,這都已過了一日,算來也該到了。
回信來的倒比人要快上許多,午前已遞至她手中。定安侯反複叮囑她日後不可莽撞,回京後還要請名師授她武藝,以防再遇危急之況。
江卿月痛快應下來,洋洋灑灑數百字慰問老父親,又言雖才歸宅一日,翻看醫書突發奇思,想到了新法子,不日仍將赴居延城為爹爹醫治。
“小……公子,有人求見。”將將給回信署了名,廊間便拐進個愣頭愣腦的小廝來通傳。
漂亮瞎子聞言側過頭,他眼睛不便,隻常常留心聽著。
卻不明白這家下人稱呼主子,怎的大都會噎那一下,且不說非要在公子前加個“小”字,短短三字都能頓住,難道自己是進了個結巴窩?
江卿月吩咐“將人請進前廳”,隨後不急不緩地將桌上的書一卷,領了闌笙一並去見。
不用問就知道,來的必是父親手下的親衛,名喚“李承宵”的,這人行事向來穩妥,與她們也最為相熟。若請李承宵去打聽恩公之事,她想來能高枕無憂了。
拐出長廊前,江卿月回頭望了一眼坐在石凳上的少年郎,他仍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野貓。
這野貓是她時常喂的,頗通人性,從不親近凶惡之人,此刻在他懷裡舒服地翻了個身。
她想著,不是惡人便好,若他身世清白,又無處可去,待他病愈,倒能留他在侯府做個侍衛,或也入了行伍,以他的身手,博幾等軍功該是綽綽有餘。
府中來了人,現下眾人各懷心思吵嚷一片,也無人顧得細細瞧他。
漂亮少年耳朵微動,手上動作緩了些,垂下頭,竟輕輕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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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待踏進中堂,便有人先一步迎出來,是個身形高大的俊朗男子,雖是武將,卻生的儒雅,正是李承宵。
他聽見腳步便出來尋人,待看清來人,未語先笑。
“李大哥。”江卿月此刻也不必壓著聲線,朗聲喚道。
此人少時逢戰亂,逃難至當時朔方軍駐地,被定安侯救下,就此入了行伍。朔方軍便是這西北大軍的旗號,本該算是她父親一手打造的虎狼之師,可惜逢生巨變,改組良多,眼下這支朔方軍早不似從前那般戮力同心。
李承宵自那時於戰場上護著定安侯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後,便成了定安侯的親衛,定安侯回京述職時,他就留在侯府教眾人強身鍛體,一來二去也成了江卿月信任的大哥。
眼下倒不能閒聊,胡寇之事耽誤不得。
“那胡寇是直衝了我們來的,既不是取財,便是知曉了我這身份。”江卿月邊回憶著昨日情形,邊同李承宵敘道,“就怕是從居延城一路跟了我們來的。”
居延城乃是邊塞要地,往來雖有胡羌通商,但盤查向來森嚴,若是能叫胡寇混進城中,那定然是守將出了大問題。
這涼州地界皆屬她父親治下,要是有人借此生事,屎盆子頭一個就要扣到定安侯頭上。
“我將他們帶回去,定會嚴加拷問。隻是侯爺近來不去軍營,京中派來個新的副將,城防布兵之事,人人都得插上一腳。”她不必說完,李承宵已全然領會,當即警覺起來。
李承宵說著,麵露不快,似是對這新任副將嫌惡得很。
江卿月卻沒去追問,她未任職軍中,軍情調度一應事宜饒是李承宵敢講,她也過問不得。
“還望李大哥多替父親思慮,他不便處理之事,煩請李大哥代勞。”她話鋒又一轉,請托道:“還有一事需得勞煩李大哥。”
她將恩公失憶之事細細述來,叫闌笙從書中夾層扯了幅畫像出來,又將封好的信函一並遞過去。
李承宵雖立時就收起來,卻猶豫好一會兒,才開口:“京中來了封急信,召侯爺回京述職。我趕回居延城便該隨侯爺動身,這事要交由手下人去辦了。”
江卿月現下走不得,這急召定安侯本想叫他瞞著,好讓自家寶貝囡囡安心休憩,可當真留她二人獨自在這邊陲,李承宵也放心不下,思慮再三還是全盤說了。
“回京也未必是禍事,你且寬心,我們這一路行止都時時傳信與你。”
那廂護衛拖著兩個胡寇從院裡拐出來,卻聽他兩個罵罵咧咧說著方言,李承宵原在軍中,聽得懂一些胡語,當即變了臉色,示意手下將人拖出去等著。
路過她身邊,重傷她恩人那壯漢陰惻惻地笑了下,啐了一口血沫,用官話道:“你死期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