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院中,拐出兩道回廊,方是安頓恩公的蒼園。
西北旱地,不常降水,宅中倒是有口井,冬日裡仍有汩汩甘泉。江卿月來的第一年,瞧這北地並不似傳言中那般燥旱,便尋了各式花植栽在宅中,卻沒想,春至,除她屋前活了棵桃樹,竟隻有這間小院裡鬱鬱蒼蒼。便取名蒼園,留待貴客。
江卿月行至廊下,扶住遙遙伸出來的一棵棠樹枝,又頓住腳步,躊躇良久,才朝著闌笙問道:“我這樣子可還看得過去?”
她現下扮作男子,長發高束,霞姿月韻,雖將臉塗黑了些,仍朱唇皓齒,是個極豔逸的公子哥兒。
自來了涼州,她凡外出皆如此,束胸抹碳,再畫上男子的眉峰,還悄悄墊高了鞋底,早已輕車熟路,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處。
饒是闌笙常常見得,一打眼望過去,由那紅花綠枝映著她,仍不由眼前一亮。
可這恩公眼睛受著傷,她縱是再俊逸,恩公也瞧不見啊。
闌笙將這話咽下去,應道:“您瞧著就是個風流倜儻的小公子。”
屋外房簷下站了個小廝,聽著她們動靜,抻著頭張望,打廊間縫隙瞧見是自家“公子”,忙不迭疾步迎過來:“公子。”
“你怎麼不在裡頭伺候?”闌笙問道。
“郎君說聽不得聲響,要大家都散了,隻將我留下來。也不用我伺候,說有事會喚我,我便在外頭候著。”這小廝年歲也不大,卻是個機靈的,三言兩語將午前這蒼園裡的混亂就講清了。
為了區分府裡這兩位“公子”,他們一齊稱屋裡頭那位外來的作“郎君”。
江卿月點點頭:“你且先下去。”
屋前蒼翠一片,那房門卻緊緊掩著,隔住了滿園春意。
江卿月同闌笙在門前鼓氣再三,才輕輕叩門進去。
怕人受寒,屋內隻虛開著一扇窗通風,不大亮堂,卻也夠她看清恩公的臉,昨日匆忙,未來得及細瞧。
仗著對方暫不能視物,她也無需遮掩,便大大方方看去。
恩公臉上的血汙已悉數擦淨,縱然有幾道傷口,也難掩華容,是個形容俊美的少年郎。麵如冠玉,眼若桃花,眼尾勾人,甚至比許多女郎更能擔得上絕色二字。他輪廓深邃,像這北地之人,隻下巴瘦削,比之北郡男人少些棱角。
那少年郎聽著聲響,扶著床梃坐起,他雖不能視物,仍朝著她的方向緩緩眨了眨眼,又側耳去聽,卻蜷著手扶在膝上,未敢弄出響動,在她看來,頗像一隻剛出生的懵懂小犬。
“郎君,是我家公子來了。”闌笙在旁側替她開了腔,“您昨日從一群賊人手中救下我家公子,但公子受了驚嚇,也病了一番,眼下好些了便趕來探望您。”
床邊那漂亮郎君隻遲疑地點了點頭,半晌從鼻子裡“嗯”出微弱一聲。
江卿月眉頭一揚。
這人……到底是失憶了還是撞傻了?恩公昨日身手那般利落,怎的性子如此怯懦,還是說,自己竟比那些亡命之徒還要可怖?
她粗著嗓子,壓低聲音道:“我聽闌笙說,恩公你傷……”
話隻說了一半,她又急急地截住話頭。
好險,好險,差點又要提到傷病,可若不關心恩公傷勢,倒還能說些什麼?
江卿月撫著胸口安慰自己,又絞儘腦汁,一字一頓地措辭,隻覺念了那些年醫書,都不敵眼下憋不出一句話的苦。
“恩公放心,這份恩情我定好好報答。你安心養傷……養、養著,等……”
她原想說保不齊見著故人,恩公便能憶起舊事,卻又怕這話經她一說,恩公倒被她咒得親人離散。千言萬語便化作半句沒頭沒尾的“靜待故人來”。
其實倒也不必如此謹慎,應驗的原就是喪氣話。若當真句句讖言,她早該被人毒成了啞巴。隻她已誤傷了恩公,便愈發小心翼翼。
江卿月斷斷續續說得痛苦,卻不知床邊那少年郎心中正腹誹:怪不得這喻公子不願來,竟是個小結巴。
又聽得她聲音要清亮些,更似女兒家,心下再加一條:娘娘腔小結巴,這等人最是心軟。
他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竟瞎了眼,滿院子還無一相識之人,正愁如何能尋個安身之處,好歹先養好這眼睛。
巴巴等了一上午,終於盼到這小公子,他轉念一想,捂著胸口咳得愈發用力:“咳咳……那便多謝公子了。”
江卿月聽他咳聲沉悶,便上前去探他脈象。
昨日替恩公止血時瞧過,他身量很高,卻形銷骨立,前胸後背處處新傷疊著舊傷,想必救下她前就已是病骨支離。
她摸了半頃,覺他脈象浮沉空虛,確實要補上一補。
“恩公有點……唔。”又是不能說的話,江卿月便閉了嘴,因著要時時思忖如何講話,累得很,重重歎了口氣。
被她號脈的人僵在原地,一時間思慮甚多。
什麼意思,不是說要報恩嗎,要不你再救一救呢?
闌笙見恩公咳得厲害,道了句“我去盛些潤喉的梨湯來”,便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忽地少了個人,屋子裡霎時空了許多,連空氣都凜了起來。
餘下兩人對坐,各自心懷鬼胎,卻相“顧”無言,一個是失了憶無甚可說,一個是滿心愁訴有口難言。
恩公瞧不見,江卿月卻看得清楚,他眼底還泛著血色,霧蒙蒙一片,瞧久了有些駭人。
她揉著眉心,深覺自己這禍事闖大發了:人家好端端的一個俊逸郎君,叫她咒成了失了智的漂亮瞎子。以恩公的身手和容色,且不說定能有一番作為,縱是出身微末,也有的是高門閨秀芳心暗許。
她又靜坐了一會,卻不敢同他閒話,她這破嘴言多必失,一時間思慮過多,眼下又來了倦意,便想離開。
漂亮瞎子本思考著她那唉聲歎氣是什麼意思,算計著自己還有多少時日可活,臨了前還應當去何處見何人。
他尚未準備好接受自己染了絕症的噩耗,便一直沒吭聲:隻要我不問,你不說,就是沒病。
隻是未聽得“要他留下”的允諾,他心中不安生,此刻聽出她起身,也急急地站起來:“若是無人識我,你可是要趕我走嗎?”
他說著,探出兩步去尋人,因著看不清,腳絆在凳腿上,向前趔趄。
江卿月去扶,也被帶的後退幾步,抵在案幾前停下。
小瞎子本就失去重心,一番掙紮下來,半個身子斜倚在她身上,撐住她身後案架方堪堪站穩,感覺她溫熱的鼻息噴在臉上,這才反應過來此刻自己正將人圈在懷中。
兩個男兒郎曖昧相擁,怪異得很,他悶聲道:“唔……對不住。”
他隻覺方才一摟,這小公子身子纖瘦,還染了些脂粉香氣,言語間倒聽不出竟是個頗受女兒家歡迎的,心下便又給喻公子加了一條:浪子。
江卿月還不知,自己在這人心中已成了個心軟瘦弱且結巴的浪蕩公子哥兒。
待恩公起了身,她仍僵在原地,耳尖熱熱的,隻慶幸屋內沒有旁人,好半晌才想起來問他:“你是不是記起什麼了?”
“我記得……總是在挨打。”漂亮瞎子打算裝可憐,咬咬嘴唇,在失血蒼白的唇上留下幾顆鮮紅的齒印。
他來時便衣衫襤褸,身無長物,加之身上處處鞭痕,聽見陌生人聲時又常常僵住。他手中有繭,救人用的一招一式皆有章法,分明是個練家子,許是從哪家大戶逃出來的被虐待的侍從。
他偏又樣貌出眾,江卿月此刻已腦補了幾出漂亮少年身份低微、遭人脅迫、寧死不從的大戲。
眼前人睫毛纖長,在眼中打下一片陰影,恰將眸間血色隱住,他不言語時,隻靜靜偏過頭,整個人蒼白瘦削,隻敢垂著眼,睫毛輕顫,惹人心憐。
江卿月鬼迷心竅地應聲:“那便留下吧,我們家養得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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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了午膳,江卿月心中鬱結散了些,也不倦了,叫人研了墨,給定安侯寫起信箋來。
“昨日拜彆父親,歸家途中,路遇胡寇,有財而不取,直衝命門。思來想去,恐為侯府舊怨。幸得恩公相救,毫發無傷,並捉胡寇有二,待父親秉親衛緝拿。卻累及恩公,重傷難愈,卿卿懷疚難安,若難覓故交,或需留待府中,還望父親照拂一二。”
雖未敘上細節,但昨日情形屬實危急得很,她險些丟了小命去。
闌笙到現在還在旁埋怨:“公子日後出行,必得帶上一隊護衛。”
一眾胡寇凶神惡煞,氣勢洶洶。她雖說學過些防身的把式,但到底微末,還要護著闌笙,難以脫身。剛堪堪架住眼前長刀,身側另一胡人便橫刀掃來,直朝她門麵。
恩公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隻瞧見一支竹竿打在那胡人手腕上,再繞過刀背借力一挽,頃刻便被削斷了,卻也將那刀刃帶偏方向,朝虛空砍去。持竿之人反而迎上去,借勢將斷竿削出刃尖,刺進胡人肩膀,繼而奪刀,橫劈、反刃、側刺,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他速度很快,招式也穩,卻欠些力度,經過時,還能聞見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衣衫破敗,蓬頭垢麵,隻能從身形辨出是個男人。
未待細想,又有人衝過來,她避過對麵長劍,腳還沒落穩,身側忽響風聲,原本纏著恩人的持錘胡人忽地反身向她劈來,這人虎背熊腰,重錘下來她怕是要小命不保。
短兵相接,鳴聲鏘鏘,恩人閃身過來硬生生將這一錘拿刀接下,刀刃在重擊下卷起,他的手也被衝擊震得發抖。
誰料那壯漢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竟是早有打算,幾乎與他同時,蓄儘全力狠狠一腳踢中他腹部。
恩公身子瘦弱,竟被踢飛出去,整個人重重撞在樹上,又摔進石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