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言 她實則——是個喪門星。(1 / 1)

西北之地的春時,較京城晚了許多,入了四月,天仍是涼的很,滿樹的桃花還將開未開,困在一方小小院落內。

風卷起幾顆花苞從樹下的女郎眼前砸落,那女郎卻不在意,隻懨懨的,勉強拾起一顆托在掌心,盯了半頃,又鼓起一口氣吹出去好遠。

“小姐可是還沒從那噩夢裡緩過來?”自她身後屋子出來個小丫鬟,持著漆盤呈上幾盤酥糕,一一放在她手邊石桌上,見她仍愁眉不展,問道。

女郎聞言抬起頭,一雙水汪汪的杏眼委屈地眨了兩下,眼波流轉,顧盼生輝。她生的明豔,此刻卻滿麵愁容,眉頭緊鎖,叫小丫鬟在旁也跟著糾了心。

她方才做了個好沒道理的夢。

夢裡頭她竟身著盔甲,手持長劍,在戰場與胡寇廝殺。遙遙見那血海屍山上插了道旗,迎風獵獵,旗上未著一字,卻是麵獅像,這她倒認得,是她父親定安侯手下的朔方軍。

可這厚重盔甲裡的女郎不知緣何,拚了命地要殺出一條血路,去尋那旗幟。忽地從四麵八方湧來群血淋林的骷髏,各個撕扯著她四肢,將她牢牢縛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隻能眼睜睜地,見一凶煞武夫踏血而來,劈刀砍下。

卻有道黑影先那胡寇一步朝她撲來,將她緊緊護在懷中,這人雖不辨樣貌,她卻也認得。

再之後,她瞧見滿眼的血,汩汩的,順著她發間、臉頰,寸寸將她吞沒。

她呼吸一窒,從夢中驚醒,見自己好端端躺在床上,身旁隻有貼身丫鬟闌笙,沒得什麼骷髏胡寇,方才驚魂未定地大口喘著氣。

闌笙見她起身,額間冒了汗,鬢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竟是連床鋪上都留了道淺淺水印,立時著急地伸手探她額頭:“小姐生病了?怎的出了這些汗。”

她順了順呼吸,搖頭道:“做了個噩夢。”

“可是夢到了什麼人?”闌笙浸了塊帕子替她擦拭,又問道。

她垂著眼,想起夢中黑影,歎了口氣:“夢到了恩公。”

那人滿臉汙泥,衣衫襤褸,正是恩公與她初遇時的樣子。

闌笙一臉憂心地看著自家小姐,卻沒再追問那怪夢,隻順著“恩公”二字話下去:“小姐一會兒該去瞧瞧恩公了。”

闌笙說著,卻見那女郎手還撫在臉上,眼神飄忽,頗為心虛,顧左右而言他:“闌笙,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廟中拜一拜?”

“小姐,恩公怎麼說也是救了我們的命,總歸是得見一見的。”闌笙在旁忍著笑勸道,她思及緣由,瞧著自家小姐這副做賊心虛的模樣便忍俊不禁。

這恩公,是昨日才到她們府上的。

此間之事,說來倒短,“英雄救美”寥寥四字即可道儘。

可此間之事,說來也長。

這“美”——她家小姐江卿月,乃是定安侯江湛之女,當今聖上親封的縣主,此等身份出行,原是該有隊侍衛相護的,隻昨日著急行路,便扮作男兒郎,侍從一應從簡,乘車行及山路間卻遇了胡寇攔路。

要命關頭,幸得“英雄”相救。可不巧,外人並不曉得,江卿月有個難言之隱——

雖府中無人敢提,但她實則——

是個喪門星。

凡是經她口講出來的喪氣話,必一一應驗。

於是,那倒黴“英雄”——府中那恩公,本隻是失血昏厥,被她們帶回來照顧。

因她一句讖言,今晨恩公一覺醒來卻眼瞎心盲,既不能視物,又前塵皆忘,不知來處。

按說恩公醒轉,江卿月當是第一個去探望的,可她聽得這噩耗,隻急忙差人請遍縣裡醫館的郎中,自己卻懨了一上午,始終未敢踏出寢院一步。

郎中個個回了話來,竟都無計可施,皆道隻得先將養著,或可慢慢恢複。

“不是都已查清了,是那小娃兒端錯了藥才致恩公如此,實是與小姐無關。”闌笙寬慰她道。

午前蒼園裡亂糟糟忙成一片,幾位老大夫扒了藥渣,一合計,許是湯藥中的銀杏致積血擴散所致。可江卿月為了消這讖言的業障,修習醫術至今,又豈會不知此類淺顯藥理,她開給恩公的方子中分明沒有銀杏。

查來查去才知道,是個年歲稍輕的小廝誤端了旁人的藥,也未問上一句,便給恩公服下了。

“話雖如此,可你跟著我這些年也知道,這諸多事若沒我講上的那一兩句讖言,真不會成了禍事。”此番雖找到了緣由,江卿月仍是憂心,哀戚戚道。

闌笙回想起頭些年的情形,抿著嘴噎住半晌,一時也沒想出旁的話來安慰她。

她所言非虛,早年間還在京城的時候,府中大小下人都吃過她這“一語成讖”的虧,私下裡皆去求神問佛地拜過。

就如闌笙,有一日多食了些糕點,被她講成“貪食要生病”,轉頭便沒來由腹瀉五日不止,險些喪了命。

她院中還有個嬤嬤,素愛去鄉間采食菌菇,被她憂心了句鄉道上野狗頗多,從此接連半月,侯府門前犬吠不止。諸如此類,枚不勝舉。

也幸來他們大都是定安侯從戰場帶回來的遺孀遺孤,承著侯府的恩,又得了定安侯的命令,倒真無人將這“侯府小姐是個喪門星”之事外傳。

闌笙憶起那不堪回首的五日,青天白日裡打了個寒顫,這才回道:“小姐先莫要把罪過往自己身上攬,不如先見了恩公再說?”

談及恩公,江卿月唉聲又重了幾分,弱弱應道:“我緩一緩便去。”

想不通,實是想不通。

她昨日不過見恩公倒地,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了句“恩公撞到了頭,該不會……”,甚至隻將將講了半句便被她咽了回去,她為此還急得咬破了舌尖,現下還疼著呢。

怎的半句讖言就能叫恩公眼瞎心盲了?

江卿月想著,背後生涼,便扯了扯外袍,將自己裹緊了。

她方才小寐,發了一身汗,不能即刻沐浴,隻換了身乾爽衣裳,披著外袍在院中透氣。

現下這涼意一起,人倒清透了,沒了大夢方醒時的渾噩。

“更衣吧,去瞧瞧恩公。”她說著便跨進屋去。總歸是恩公,她需得照料,大不了在他麵前不言語便是。

更了衣,江卿月端坐在楠木椅上,待闌笙替她束發。闌笙拿了支玳瑁簪比量半晌,又換了支青玉的,簪罷又抬眼去瞧鏡子,看是否戴正了。

鏡中人此刻換了身碧色斜襟長袍,頭發高高束起,扮作個俊俏小郎君。

倒不是她有何癖好,自隨定安侯來了涼州,她凡外出皆是如此,又借了母姓,化名“喻卿暉”,她本名卿月便是明月之意,又取了清輝,讓喻公子這身份如她影子,隻作明月之輝。

當今聖上崇尚求仙問道,於這神鬼命數一說最是崇信,若有朝一日,西北郡的喻卿暉禍從口出、東窗事發,他是“災星”,與她江卿月何乾,與侯府又何乾。

“現下雖是在咱自家院裡,到底人多口雜,還是小心些,待恩公傷愈前,我都需扮作男子。”

闌笙應了句“是”,又出去挨個吩咐下去:“往後你們在這宅子裡,都多長些眼睛,小姐若是著了男裝,你們便該心思活泛些,稱作‘公子’,尤其是在恩公麵前,定要小心,到了外頭去也休得胡說。”

安排好一應侍從,闌笙回了屋,見她仍滿麵疲態,道:“我去煮薑茶來,公子喝了再走吧。”

“無妨。我這是心病,還需心藥醫。”

江卿月眼也不抬,說著雙手合十,念叨了十餘遍“願恩公平安康健”,方才睜開眼。

她就著闌笙的手照了照雕花銅鏡,又泄了氣:“我這破嘴,怎麼就不能成點好事。”

“這事當真不是您的錯,郎中也說了,恩公的傷養養便好。”闌笙皺起眉,輕“哼”了一聲:“要怪也該怪昨日那群胡寇。”

提及胡寇,闌笙仍是後怕,又道:“也不知他們是得了誰的命令來刺殺公子。”

她們昨日從居延城見了定安侯,又置了貨物回來,一前一後兩輛馬車,本穩穩當當行在坡道上。誰料半途遇了胡寇,直衝著馬車就襲來。

闌笙喊著“後麵那輛馬車裡有些財物,你們可拿了去”,那領頭的卻不理,帶著人氣勢洶洶持刀就砍。

“準是父親舊敵,卻不知是怎的認出我的,又為何會在涼州境內?”

這一行因著恩公重傷,回來得匆忙,江卿月還未及思索過昨日之事,闌笙此番提及,她也怪到。

“公子可要將關著的那兩個交予侯爺?”闌笙朝著後院努努嘴,問道。

恩公這傷也算沒白受,當真叫他們捉了兩個胡寇回來,關在柴房。

可這二人嘴巴倒是嚴得很,府中護衛審了一夜,什麼話也問不出來。

想起昨日奮戰膠著,那胡寇又拆了她們一輛馬車,還叫她恩公讖言纏身,江卿月後知後覺地拍桌驚呼:“我怎麼沒咒死他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