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玠,他不想待在京中,回來那日就同我說了。他想去我以前常住的地方看看,我答應了他,如今家國安定,也該帶他一塊走了。”
時卿捏著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側臉看子衿,“聽說末驚請旨駐守邊關,新帝答應了,你要隨他一塊兒去嗎?”
子衿臉上的笑意不減,點點頭,“嗯,他說我如今這身份在將軍府待著不好,帶去邊關,無人管束,也不會落人口舌,說些不中聽的話。”
時卿點頭。
“對了,你和阿玠……你們沒有吵起來吧?”子衿還是擔心這個,他聽末驚說了幾句阿玠的事情,總是擔心時卿因為他坑殺萬人的事情,而吵起來。
時卿搖搖頭,“沒有,他認錯了,我帶他離開這裡,也是免得落人口舌。替他贖一些身上的罪孽也好,護他一世周全也罷,總歸我自己看著,放心一些。”
“嗯。”
“將軍和將軍夫人那邊,我已經說好了,我待會兒就帶他走,所以來和你說一聲。”時卿眸光平淡,垂眸看著茶杯裡的茶水,緩聲道:“我先回峰上等你回去,你妹妹有我看著,不用擔心。也不用擔心我和阿玠,我們一切都好。”
子衿不疑有他,點頭道好。
時卿不再多說兩句,當即起身告辭,離去。
也許是著急帶阿玠回千萬裡之外的山頭,子衿有心讓末驚去送送他們的時候,末驚隻是出去一會兒,就神色怪異的又返回了。
“怎麼了?”
末驚看他疑惑,展眉搖頭,“沒事,或許是著急,先生已經提前帶阿玠離開了。”
子衿還是沒懷疑什麼,隻是點點頭。
末驚卻神色頗為觸動,有些感慨,“這麼多年,阿玠好歹也碰上了個真心真意心疼他的人,我也安心。”
“什麼真心真意?”子衿從未聽過府中的人談及過阿玠的事情,頭一遭聽末驚有意要提起來說兩句,一時上了心,好奇詢問。
“這件事情說來不大光彩,長輩們不準任何人在府中談及這些事情,不過如今阿玠已經跟隨先生去過著逍遙的日子,我也想和你說一說。”
子衿點點頭,示意他說。
“阿玠的生父姓檀,原是西北一帶名滿天下的武將,後來因為功高蓋主,被先帝以亂黨起義造反的名頭,派兵絞殺。我父親為援馳剿滅亂黨的支援將軍,他日夜奔襲數千裡趕赴西北的時候,阿玠的父親已經被先前派去絞殺亂黨的將軍亂箭射殺,屍體被掛在那城頭警示亂黨,阿玠的母親被闖入將軍府的將士亂刀砍死在府中,麵目全非。”
子衿啞然半晌,才壓下喉間痙攣,“那,阿玠,他……他是如何活下來的?!”
“他那時還在繈褓,讓他母親身邊忠心的貼身丫鬟抱著,從將軍府唯一一處破敗的後院中的那狗洞裡逃出生天。而後幾經轉折,丫鬟瞞天過海,趁著夜色把他帶到了府上,將他交給了我父母,丫鬟就此進了宮,改頭換麵成了先帝寵妃,也是如今剛剛即位的新帝,已故的生母。”
“阿玠從小戒心就很強,不大喜歡與人說話,就是和我見了麵,不過也是一兩句問候。也就是在先生來了府上之後,才變得話多一些,我也看得出來,先生雖然嘴上嫌棄他,其實對他最是心軟,倒是聽得下他喋喋不休的嘮叨。先生是喜歡阿玠的,儘管是知道阿玠性子如混世大魔王,也沒想過將他廢棄不加管束。”
“現如今,人走了,倒也好。”子衿總覺得自己漏掉了什麼關鍵的信息,但是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
腦中隻想著三日後就要跟隨末驚離京,前去邊關過活了,再無暇顧及其他的事情。
而時卿已經帶著阿玠回了銀杏峰,席地坐在那棵銀杏樹下,時卿讓阿玠靠在他懷裡,二人不言不語。
遠遠瞧看一眼,或許還能驚歎神仙眷侶,叫人羨慕不已。
但是湊近一看,才能仔細地看清楚靠在他懷裡的阿玠,臉色青白麵上浮著一層死氣,口鼻之間聽不見任何呼吸的聲音。原本是帶著血色的雙手,埋在玄衣裡,不小心露出一片能窺探出端倪的餘地,也是如死人一般變得黑紫,再看不見任何原本的顏色。
“阿玠,我們回家了。”
時卿聲音太輕,也像是怕驚擾了懷中的人,順著風一卷,就沒了餘音。
“你以前總纏著我,想來看看的,我住的地方太簡陋,就如我這個人一樣,性子太過無趣,瞻前顧後的不討人歡心。”
他摸索著將阿玠的手攥進自己溫熱的掌心中,低聲呢喃:“阿玠,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啊?!是我這地方太冷了嗎?”
“再熬過兩三個月,就開春了,那時候就不冷了。”
“記得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說了什麼嗎?”不得回應,他也是自顧自的呢喃著,“幸得識卿桃花麵,從此阡陌多暖春。”
“我原來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識得我這麼一個性子無趣的人,有什麼值得感慨幸運的?現在再從頭想一想,好像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阿玠啊,我好像尋不到你了。”
“你是怕我生氣,所以躲著我嗎?”
“我已經不生氣了,阿玠,我沒有生氣。”
“阿玠啊,若是你還能再入輪回,下輩子也彆碰上我了。今後我會為你祈願,為你贖罪造福,為你坐守孤墳謀得轉生,就此前塵儘斷,將我忘了,如飛灰一般消散。”
時卿微微抬眸,看著鋪了滿地的樹葉,心中悵然若失。
珍視之物他費儘心思也留不住,就像是這棵故人親手所植的樹一樣,故人依舊。
說到底,每個人都是孤身一人來到這世上,等著時候一到,又是獨自一人步履蹣跚的往下走。
他還想著在阿玠步履匆匆走下去的那條路上攔截一下,可是好像沒有找到阿玠離開的那條路在哪裡,就此失之交臂,形同陌路。
“阿玠,我尋不到你了。”
坐守七日,時卿終究還是將阿玠的屍首入了土,就埋在那樹下。
沒立墓碑,也不做墳塚,隻是圓了他在地下的安寧。此地不為外人所至,想來阿玠肯定是會喜歡的,他不喜熱熱鬨鬨的如同婚嫁,也不喜哭哭啼啼的如同奔喪。隻是希望如往日一樣,抬眸間入眼的便是那抹熟悉的身影,靜坐許久不說一句話,也是高興的。
順遂他一次,也好。
年少失孤,難得一個人來這樣憐惜他,他或許會高興。
“阿玠,今後我就不下山了,往後能過多少年還未可知,坐守在這山上也挺好的。先前有子衿,如今有你,我也不算是孤單。隻是他快到回來的日子,院中難免吵了些,你彆覺得煩,我答應你不走了。”
“子衿……”時卿頓了頓,即便知道阿玠聽不見,他還是想要說一說,“子衿曾救過我的性命,所以我與他親厚些,你也彆煩悶。我曾許諾過他,要替他愛人逆天改命,不能失言。他回來之後,也不會來打攪你,不用擔心。”
“這樹下放置的棺材也不是我為自己準備的,棺中雖然躺著人,但是那軀體裡溫養著子衿妹妹的魂魄。她也是實在可憐,年紀尚小承受了無妄之災,我有心救她,所以將她置於棺中,放在這兒也有一百多年了。你彆氣惱,這峰頂早些年也就隻有我與子衿,還有這棺材在這兒住著。”
“或許,以後我會撿些孩子回來,不多,也就兩個。我也喜歡清淨,你也應該是喜歡的,等著山下那盤踞的宗門建成之後,若是兩個小孩太過吵鬨,就隨手丟下山去也無妨,有口飯吃就好,不用餓死。這樣安排著,你或許還是會滿意的。”
坐在樹下,後背輕輕倚靠著凸起的樹根,眸光晦暗,看著那光禿的樹頂,雙手合十,然後鬆開又一上一下的交疊著放在心口處。
靜靜地感受著心口一下又一下,不緊不慢跳動著的東西,耳畔響起溫柔的風聲,在這樣寂靜溫和的境地之下,時卿輕輕地闔上眼,輕淺的呼吸聲漸漸平緩。
最後一片銀杏葉飄落墜在他月白色的衣袍上,平添了幾分淒慘靜謐的美感,他沉睡在阿玠死後的第一個冬夜裡。
漫天雪花墜下,慢慢將他覆蓋住。
喀嚓喀嚓————
不知誰人踏雪而來,替這沉睡的人掃清身上的落葉和雪,再披上一身玄色的大氅。
“日後多保重,深夜天涼,彆凍著自己。上山途中碰上子衿,我將他和那位一並帶了上來,你休息好了,就去看看他們。卿卿……我,該走了,好好照顧自己。”
似是故人歸來,隻為一眼,方可安心離去。
“日後,若是碰上心軟的人,或是那人也是我。”故人輕笑,俯身在他額前一吻而彆,“卿卿,彆太掛念我,我會回來見你的。”
“阿玠。”
可能是感覺到故人回來,近在咫尺,時卿在夢中囈語,輕聲喊著他的名字。
“嗯,我走了。”
“阿玠……”那身影極快地退入無聲的夜幕中,獨留時卿在原地囈語。
“我,尋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