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縣醫院。
叢也脫力地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頭向後微仰,靠著牆,閉眼聽著走廊上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交談聲,護士推著護理車在地上劃過的聲音………
手背傳來清晰的刺痛感。
原本白皙的右手手背上,一條結了血痂的凸起紅痕格外明顯。
叢也沒管,沒覺得多疼,她唯一感受到的隻有一種無力感,由內而外的無力
感……
……
一個半小時前。
叢也出了校門,騎著自行車趕往江寧縣醫院。
醫院離學校近,就幾分鐘路程。
叢也將自行車停在了醫院最靠裡的一幢樓下,正麵牆體上掛著“精神科”三個紅豔豔的大字。
叢也走進一樓大廳,乘電梯上了五樓。
508病房在這一層的走廊儘頭。
叢也還沒走到508,就聽到裡麵傳來嘶聲力竭的尖叫聲,
“啊——啊——”
叢也心裡一震,跑到508門口就看到這一幕,她眼眶瞬間紅了。
她媽媽穿著淺藍色條紋的病服蹲在牆角,頭發淩亂,左手抱著頭,右手拉著窗簾往身上遮,全身都在發抖,
“滾開! 彆碰我!”
“求你們了,你們…彆碰我…彆碰我…”
主治醫生和一名護士站在床尾,猶豫著要不要過去。
這時,護士注意到站在門口的叢也, “你來了啊…”
“哎,今天早上我們來查房的時候,你媽媽就蹲在牆角,我們一靠近她,她就開始尖叫,讓我們彆碰她,我們害怕她會做出應激反應,就想著等她自己先緩緩……”
護士還沒有說完,叢也直接走到她媽媽麵前,蹲下身想抱住她。
“誒!你先彆過去……”
護士剛想拉住叢也,但沒來得及。
叢也一靠近,女人又開始尖叫,
“啊—— ”
“你彆碰我!彆碰我!”
她應激式地對叢也又推又抓,女人力氣很大,叢也伸出的手瞬間被指甲抓到,白皙的手背上立刻起了一條冒著血珠的紅痕。
叢也沒在意,固執地把她媽媽抱進懷裡,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她的背,眼眶裡的淚水順著臉頰流到下巴,洇濕了肩膀處的病服。
“媽媽,我是…小也,我是…小也,你…彆害怕,我保護你……我保護你……”
女人在聽到叢也的聲音後,情緒漸漸平複了下來,用力回抱住懷裡的女孩,小聲地哽咽著,
“小也,你回來了啊……那些人是不是都走了……”
“嗯,他們都走了,你彆害怕,我會保護你的……”
兩個瘦弱的人蹲在牆角,緊緊地抱著對方,穿著校服的女孩子一聲又一聲地安撫著懷裡的母親,讓她不要怕,說她會保護她。
床尾處站著的醫生和護士也都紅了眼睛,眼裡滿是同情,他們都知道點這姑娘家裡的情況。
江寧縣不大,一點小事就能家喻戶曉,江寧縣也不小,那天她家那麼大的聲響,也沒有一個人願意挺身而出……
……
趁著叢也媽媽情緒還算穩定,周澄悄聲和旁邊的小劉說了幾句。小劉出了病房,過了會兒,她就把護理車推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護士。
小劉拿了沾了碘伏的棉簽和一支注射器,和剛才進來的那名護士一起悄聲走向牆角抱著的兩人,那護士輕輕拍了一下叢也的肩膀,叢也抬頭和她交換了個眼神,然後看到小劉手中的東西,點了點頭。
叢也緊緊地抱著她媽媽,另外一個護士按住女人的手,小劉迅速將鎮定劑注射進了手臂上的靜脈。
懷中的人小幅度地掙紮了幾下,就不再抗拒了。
他們合力把叢也媽媽抱到病床上,扶著她躺下。
一開始,床上的女人睜著眼睛無神地看著天花板,沒過一會兒,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
“你媽媽這幾天發病的頻率有點高,昨天晚上我們最後一次查房,打開門,她就抱著頭蹲在牆角,當時她的情緒沒有剛才這麼激動,隻是小聲地哭著……”
對著叢也說完,主治醫生周澄看了一眼病床上躺著的女人,低頭在病曆本上記錄著剛才的應激反應和注射的藥物。
護士小劉接著補充:“我試著慢慢靠近安撫她的情緒,她也沒表現出太大的反應,我就哄著她,讓她上床睡覺了,我離開病房的時候,她是睡著了的。”
小劉歎了口氣,“沒想到,今天早上七點一來,她就又蹲在那裡了,而且反應還特彆大,還好你來了。”
叢也眼尾微紅,睫毛也還濕著,高馬尾在剛才抱她媽媽的時候被扯得亂糟糟的。
她稍微平複了一下情緒,看著周澄和小劉,一雙眼睛依舊很亮,“周醫生,劉姐姐,真的謝謝你們,麻煩你們了,我這兩天都會陪著我媽媽的。”
“哎,沒事沒事,都是我們分內的事情,她剛才打了鎮定劑,一時半會兒應該醒不過來……”周澄欲言又止,歎了口氣,最後也隻是說:“反正有事你就按鈴叫我們,那你先陪著你媽媽,我們接著去查房了。”
說完就和護士離開了病房。
叢也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著她媽媽瘦得凹陷的臉頰,睡熟了還皺著的眉頭。
叢也伸手輕輕地給她撫平,把她亂了的頭發理順,突然發現原來媽媽已經長了那麼多的白頭發。
叢也趴在病床邊,趴著趴著就睡著了。
她夢到了媽媽。
……
其實很多人都說叢也長得像爸爸,特彆是眼睛,但是膚色遺傳媽媽,用當地人的話來說就是“白生生的”,在西南這種紫外線很強的地方,也曬不黑。
叢也媽媽叫江蒔也,不是本地人,是川渝地區的。
每次過年,他們家就他們三個人,也不用走親戚。
叢也知道爺爺奶奶都不在世了,她爸又是個獨兒子,因此在江寧這邊沒什麼親戚。
但是她很疑惑,為什麼從來沒見過外公外婆,她一直以為他們也過世了。
直到初二那年的一個周末,江蒔也在做飯,叢也在客廳看電視,茶幾上的手機響了,她拿著手機遞給媽媽的時候,看到來電備注是“爸”時,叢也才知道原來媽媽那邊還有家人。
但是媽媽為什麼沒帶她回過川渝,她也沒見外公外婆來過江寧。
於是叢也就把心中的疑惑在江蒔也打完電話後問了出口。
自此她才第一次知道她爸和她媽的故事……
叢也她爸叫叢利偉,她奶奶生她爸的時候難產死了,爺爺一個人把她爸從繈褓裡的嬰兒拉扯著長大……
叢利偉那年剛上高二,他讀書讀得晚,比班上同學都大個三四歲。
就是那年暑假,他爸挖煤的時候煤礦塌了,死了好多人,叢利偉他爸就是其中一個。
後來叢利偉輟學沒讀了。
叢利偉用他爸的那幾千塊的賠償金買了輛大貨車,他爸生前的朋友把他介紹給那些煤老板,讓他幫著拉煤到各處售賣。
開長途累,但來回能賺不少錢,比讀書賺錢,怎麼都不至於讓他沒爹之後會餓著肚子。
就是在叢利偉開大車的第三年,那次他拉了趟貨去川渝地區。
叢利偉幫這老板拉過很多次貨了,喊他一聲楊哥。
楊哥怎麼都說這次要請叢利偉一起吃頓飯,喝點小酒。
他們晚上從餐館轉戰酒吧,叢利偉酒量好,喝得多但沒上頭。
酒是不醉人,但耐不住要上廁所。叢利偉從包間出來,朝衛生間走去。
走到衛生間門口,就看到洗手台那裡,一個穿白裙子的小姑娘被一男的拉著,他一開始以為是小情侶就沒管。
上完出來,那一男一女就已經不見了,叢利偉洗了把臉,也沒多想。
他慢悠悠地朝包間走,想著要怎麼和楊哥說,今天就喝到這裡了,畢竟明天晚上他還要拉趟貨回西南。
走到一間雜物室門口的時候,就聽到裡麵傳來女人的哭聲,他一開始以為自己聽岔了。
走近又聽了聽,裡麵的確有個女人在哭,還有男人的聲音,
“臭婊子,你敢打我……”
叢利偉趕緊壓著門把手想把門打開,但裡麵反鎖了,他退了幾步,一口氣把門踹開。
然後就像所有英雄救美的俗套劇情一樣,再加上叢利偉身材高大,長得也不錯,被救的江蒔也一下子就愛上了那個救她於水火的男人。
他們交換了聯係方式,每次叢利偉來川渝,江蒔也都會來見他。
但好景不長,江蒔也發現自己上個月沒來例假,她一開始沒太在意,以前她的例假就不太準。
直到有一天中午,放學回家吃飯時,江蒔也一下子反胃吐了。
她和她爸解釋說最近腸胃不好,但晚上一放學,她就悄悄去藥店買了驗孕棒。
回到家,等其他人都睡了。江蒔也拆開一個趕緊去了廁所,把門反鎖,自己照著說明書驗了一下,看到兩條杠的一瞬間,江蒔也脫力地靠在牆上,心裡隻有一個想法——完了。
江蒔也害怕了,畢竟她隻是個高三的學生,而且她爸是老師,他肯定沒辦法接受自己的女兒未婚先孕。
江蒔也在叢利偉下一次來川渝的時候,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叢利偉在聽到後沉默了。
他把江蒔也扶到床上躺著,讓她先休息休息,他自己一個人想想。
江蒔也當時正處於一種恐慌之中,呆愣著點了點頭。
叢利偉站在窗邊,打開窗戶,點燃了一根煙。他也不知道是哪次懷上的,他記得每次都戴了的。
但現在最主要的問題不是這個。
他和江蒔也要怎麼辦?他們的孩子要怎麼辦?
江蒔也還在讀書,而且還是高三,肯定不可能把孩子生下來,一旦生下來,她的一生就毀了,她不應該毀在自己身上。
雖然叢利偉的確很喜歡江蒔也,也想過等自己有錢了,江蒔也畢業了,就來她家提親,但是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不,也可以讓江蒔也先休學一年,把孩子生下來,他可以先帶著,然後江蒔也換所學校繼續讀書。但是這件事必須和她家裡人商量。
肯定要被罵一頓,打一頓的,但是沒關係,他不能夠讓他家小姑娘一個人承擔這件事……
叢利偉在腦海裡飛速思考著解決方法。
煙點燃了沒抽,直到叢利偉發現煙燙手時才回過神來,他轉頭看向床上的江蒔也,她也在看著他。
叢利偉把窗台上的煙灰清理乾淨,洗了個手,才走到床邊坐著。
他認真地看著江蒔也,用自己微涼的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給她理了理睡亂的頭發。
江蒔也是那種小家碧玉的長相,很白,臉隻有一隻手那麼大,眼睛水汪汪的,又大又圓,鼻子小巧,嘴巴也小小的,望著你的時候就像一隻小白貓。
兩人一直對視著,叢利偉俯身在江蒔也的額頭上親了一下,然後和她麵對麵側躺著。
叢利偉微紅著眼睛看著江蒔也, “這件事都是我的錯,我們把孩子的事情先告訴你爸,我擔著。”
他頓了一下,儘可能語氣溫和地把自己想到的解決方法說了出來。
“要麼就先把孩子打了,你高三了,還要讀書,這個孩子不能留。或者就隻能先休學一年把孩子生下來,我先帶著,然後你換個學校繼續讀。”
江蒔也聽完叢利偉的話,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洇濕了枕頭套。
她一句話也沒說,因為她知道這是唯一的解決方法了。
……
“啪——”
“你給我滾出去!拿著你的那些東西滾!她才十八歲啊,你要把她毀了嗎?”
江峻楓在得知自己女兒懷孕後,直接扇了叢利偉一巴掌,一邊捂著心口一邊推著叢利偉,讓他滾。
叢利偉沒動,低著頭站著:“叔叔,您打我罵我都行,都是我的錯,但是我想把問題解決了再走。”
“你這個畜生——”眼看著江峻楓的左手抬了起來,馬上要呼上叢利偉的另一邊臉。
“爸,你彆打他了——”江蒔也跑過來擋在叢利偉麵前。
從利偉趕緊抱住江蒔也轉身背對著江峻楓,巴掌落在了叢利偉的背上。
“你也是個不要臉的,我從小到大教給你的那些禮義廉恥,你都學哪兒去了?你把我江家的臉都丟儘了。”
江峻楓捂著胸口坐在沙發上,搖了搖頭,決絕道,“從今往後我也就沒有你這個女兒了,你愛和誰在一起就在一起吧,你們兩個都給我滾出去!”
這時,從爭吵發生就在客廳站著的一個女人嘲諷地看著江蒔也和叢利偉,“你們還要在這裡站著麼,江蒔也,你非要把你爸氣死了你才好過啊?”
江蒔也的臉已經被淚水濡濕了,她朝江峻楓鞠了一個躬,站起身說,“女兒不孝,給您丟臉了。”然後拉著叢利偉轉身就走了。
……
江蒔也跟著叢利偉坐著大貨車回了西南。
那個孩子沒能打掉,醫生說江蒔也身體不好,如果這個孩子打掉,可能以後再也不能懷了,最主要的是如果打掉的話,對她身體傷害非常大。
江蒔也懷著孩子,書也沒讀了,乾脆就在家裡麵養胎。
叢利偉愛江蒔也,但他現在不僅愛,還對她充滿了虧欠。
他從那以後拚了命地賺錢,加倍地對她好,對他們的女兒好。
他們的女兒叫叢也,叢利偉愛江蒔也。
……
“你外婆和你奶奶一樣,也是生我的時候難產走了,你外公他們家一直重男輕女,你外婆一走,就趕緊讓你外公重新找了一個,生了個男孩,也就是你小舅。”
江蒔也把身上的圍裙摘了,拉著叢也走到沙發上坐著,伸手摸了摸叢也的頭,
“自那以後……”
“哎,舊事就不提了,我打個電話問你爸爸他什麼時候到家,他昨天說今天出差回來,中午到。”
叢也知道媽媽為什麼不說了。
自那以後,媽媽肯定過得非常艱難。
母親走了,父親也不護著她,家還有一個刻薄的後媽,獨受寵愛的弟弟。
當初外公得知媽媽懷著她的時候,分明有那麼多的解決方法,他偏偏選擇了最殘忍的一刀兩斷。
叢也轉頭看向站在餐桌邊打電話的媽媽,她溫柔地笑著詢問爸爸什麼時候到家。
叢也的眼眶紅了,她跑過去從後麵抱住她媽媽,把頭抵在江蒔也的肩膀處。
江蒔也把空著的一隻手,蓋在叢也環著她的手上,一下一下地拍著她。
那一刻,叢也覺得過年就他們一家三口人,也挺好的,她爸爸愛她媽媽,她也愛她媽媽。
……
叢也慢慢睜開眼睛,一滴淚水順著臉頰流在手背上。
叢也把另一隻手蓋在江蒔也的手上,一下又一下地拍著媽媽,就像當時江蒔也拍她的手一樣。
從當時事情發生到現在,叢也始終想不明白,爸爸既然那麼愛媽媽,為什麼不能回來一起麵對這些困難?他怎麼忍心她媽媽被那些人欺負成現在這樣。
……
叢也站起身,走到病房外。
她不想在媽媽麵前再表現出任何負麵情緒了,即使媽媽還沒醒。
叢也脫力地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頭向後微仰,靠著牆,閉眼聽著走廊上的各種聲音。
手背上凸起紅痕愈發明顯。
叢也沒管,沒覺得多疼,她唯一感受到的隻有一種無力感,由內而外的無力感……
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她除了平時要上學,還要想辦法找幾份零工,雖然周醫生沒提,但叢也知道預存在醫院的錢已經所剩無幾。
羅老師借給她的錢,在把最後欠的那點債還完後也沒有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