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交彙的那一刻，他們的命運開始交織。＂

四月中旬，臨近春末，坐落於西南的江寧縣已經漸漸熱了起來。

江寧縣算是西南部的一個中小型縣城，煤炭資源豐富，當地的財政收入大部分都來自於煤礦產業。

江寧一中是江寧縣最大的一所高中。

高二(1)班，語文早自習。

語文老師坐在講台上，教室裡一個兩個都還睡眼惺忪，一下一下地杵著腦袋，眼睛沒完全睜開，但嘴巴卻能不停地背著古詩文，也不知道有沒有背岔。

“都給我清醒點!你看看你們，是來上學，還是來睡覺的？”

“今天已經周五了，一天之計在於晨，現在就是記憶最好的時間，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班主任羅玥站在教室後門，她有點微胖，架著一副黑框眼鏡。

羅玥的聲音一從“小蜜蜂”裡麵傳出來，全班人都打了個顫，趕緊坐正，大聲背誦起來，教室裡的聲音一下子就大了不止一倍。

“叢也，你出來一下，我有事跟你說。”羅玥走到靠窗的倒數第二排，拍了拍一個紮著高馬尾的女生。

稀微的晨光從窗子透射進來，照在女孩的側臉上，白皙的皮膚能看到細小的絨毛 ，秀挺的小翹鼻，開扇型的雙眼微微上揚，右眼眼尾有一顆很淡的痣。

叢也放下課本，轉過頭看向羅玥,說了聲“好。”起身跟著她從後門走了出去。

走廊上，羅玥把小蜜蜂關了。

“醫院今天早上打電話給我，說你媽媽昨天晚上病情複發，情緒很不穩定。

我已經給你開了請假條，加上周末一共三天，去醫院陪陪你媽媽，和她說說話，今天就不用來上課了。”

羅玥把請假條遞給叢也，順勢摸了摸她的頭。

“你要堅持下去，你現在就是你媽媽唯一的希望了。

你成績一向不錯，隻要好好讀，一定能考上好大學的，如果有什麼困難就跟我說，我上次給你的錢還夠不夠用?”

叢也從後門走出來就一直低著頭，手垂在校服兩側，安靜地聽著羅玥說話，額角細碎的絨毛被風輕輕地撫著，一下偏左一下偏右。遠山眉下的眼皮微斂著，睫毛濃密微翹，根根分明。

叢也接過請假條，抬頭，看向羅玥。她眼睛很黑，格外明亮。

“羅老師，真的非常感謝您，錢還夠用，那五萬塊錢我一定會想方設法還給您的。”

叢也眨了下眼睛，把視線微移向走廊的欄杆處，遊離了十幾秒，又看向羅玥，繼續說:“您放心，我不會放棄學業的，無論如何我都會堅持下去。”

說完，向羅玥鞠了一個躬，走進教室去收拾書包了。

羅玥看著叢也瘦削單薄的背影，回想到她剛才眼睛裡的感激和堅定，忍不住心酸，歎了一口氣——不到17歲的小姑娘啊，自從那件事發生後，這瘦弱的肩上不知道背負了多少的壓力和責任……

……

叢也背著書包走出教室時，羅玥已經不在走廊上了。

想到剛才走進教室收拾書包時，其他同學投來好奇的，同情的目光，叢也心裡就有點煩。

事情發生到現在已經兩個多月了，意味著那些同學投來的目光，已經能把叢也戳出一個又一個大窟窿。

但距離結束被這種可憐又可悲目光洗禮的日常，可能在事情發生的那一瞬間，就注定遙遙無期了。

叢也仰頭看了看天，太陽已經完全升起，她加快腳步走向校門。

……

把請假條遞給門衛室的保安，剛要從側邊小閘門走出校門時，一輛黑色的轎車正好駛入校門。

在走出校門前，叢也轉頭看了一眼——副駕駛的車窗開了一半，剛好露出一張側臉，皮膚很白，應該比她還白一點，下頜線清晰流暢，額前的頭發略有點長，蓋住了眉毛，鼻子高挺，嘴微抿著。

剛要收回目光，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叢也的視線，副駕駛上的人也轉頭看向叢也。

他們眼神交彙。

叢也看清了他的眼睛，眼窩略深，瞳孔顏色比一般人淺，在陽光下有一點淡淡的藍色，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

視線交彙的時間太短，叢也也沒過多思考，得忙著趕往醫院了。

但當時匆匆對望的少年和少女都沒想到，從視線交彙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命運就已經開始交織。

*

黑色轎車在保安的指領下停在了教職工停車場。

駕駛位上的男人，叫陳民，大概四十歲，穿著黑色西裝，身材稍微有點胖，圓臉，大耳，厚唇，整個人看上去很憨厚，和他身上的黑西裝不太搭。

陳民解開安全帶，微轉頭對著副駕駛的少年說，

＂小霽，這裡就是你接下來一年半上學的地方，江寧一中，等一下我就帶你去見校長和教導主任。＂

邊霽沒回話，微點了一下頭。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下車。

他們一起朝學校行政樓走去。

和陳民走在一起對比時，才發覺少年的身形頎長——他穿著一件灰色薄款連帽衛衣，左胸前有一個白色的刺繡logo，黑色運動褲搭一雙白色運動鞋，更加凸顯出少年人的寬肩窄腰長腿來。

一路上陳民都在不停地向邊霽介紹，

“小霽啊，這個學校前幾天我就已經來考察過了，雖然比不上你之前上的高中，但是總體上還是不錯的，這也是你爸爸的母校。

我這次也是按照你爸爸的話，讓教導主任把你安排在了高二的重點班。”

邊霽把手揣衛衣兜裡，邊走邊看道路兩旁的香樟樹，樹葉綠得發亮，一片疊著一片，樹梢還結了些紫黑色的果實，一顆顆地垂下來。

他沒聽陳民的喋喋不休。

陳民用紙巾揩了一下鬢角的汗，繼續說:“你爸爸給學校捐贈了點錢，也算是回報母校了。前幾天，教導主任知道你爸爸要捐贈這筆錢，嘴角都要咧到耳朵了，怎麼都要請我們吃頓飯。”

“我當時打電話給你，你也不願去，我隻好找借口說，你剛來不太適應，身體不舒服。”

男人又揩了一下汗，歎了一口氣說道:“雖然你爸爸都給你安排好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你當初就不應該和他賭氣，非要來這山旮旯，而且還是接下來最重要的兩年。其實你們當孩子的，體會不到大人的迫不得已……”

聽到男人在為梁知行辯解，邊霽的臉瞬間冷了下來。

“行了，陳叔，彆提他了，提到他的那些爛事我就煩，我也沒後悔過來這裡。”

邊霽勾了勾嘴角，嘲諷道，

“隻要不和他那一家三口待一起，我倒是覺得哪裡都挺好。”

“嘿，你這孩子……”

男人還沒把話說出口，就看見站在行政樓前的教導主任。

教導主任姓李，體型和陳民有得一拚，也穿著一身黑西裝，唯一不同的，就是頭發比陳民稀少得多，“地中海”的雛形已經顯現出來了。

“陳助，我剛想去校門口接你們，你們就已經走到了啊。”

李主任摸了摸他本來就不多的頭發，咧著嘴笑著說，他的普通話不是很標準，帶著點西南口音。

他看向陳民旁邊的邊霽，嘴角咧得更大:

“這就是邊霽吧，哎呀，長得真板正，和他爸以前一樣俊，我還記得啊，他爸以前，成績好，性情又溫和，一大堆小姑娘喜歡嘞……”

邊霽忍不住皺了皺眉，他一聽到彆人誇梁行知，就想到他背著他媽媽乾的那些爛事，還有那對母子。

邊霽冷著聲音打斷“地中海”， “李主任，我們不是還要去校長辦公室嗎？”

李主任拍了拍他凸出來的肚子，“哎呀! 對對對，校長還在樓上等著呢，我一說著就停不下來了。”

“走走走，我們趕緊上去。”

李主任在前麵帶路，陳民和邊霽跟著他上樓。

……

“校長，陳助和邊霽來了!”李主任看著胖，聲音倒是一點都不虛，還沒有走到校長辦公室，他的聲音已經要傳遍整棟樓了。

校長看上去很和藹，頭發基本上都花白了，眼角有很多細紋，但他的那雙眼睛依舊炯炯有神，淺棕色休閒上衣襯得他更加平易近人。

邊霽突然就想到了剛才校門口和他對視的那個女孩，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一對黑曜石。

“小霽啊，你爸爸打電話跟我說過好幾次你，現在終於見到了，真是個帥小夥。”

校長說話的聲音把邊霽拉回神，又拉著他到沙發上坐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應該才六七歲，我去你爺爺家找他下棋的時候，看見過你，你那時還是個小胖團子，十年過去，一下子就從團子變成又高又帥的小夥子了，而我啊，是真的老了……”

邊霽一向不太會和彆人聊天，說出來的話也容易傷人。

雖然邊霽對這個小老頭的印象還不錯，但也說不出來什麼好聽的話，就隻安靜地注視著他，一邊聽他說一邊配合著點頭。

邊霽在腦海中搜尋了一下六七歲時的記憶，隻記得自己曾經來過這裡，但的確記不得自己見過這個小老頭了。

“行吧，我也不和你嘮嗑了，反正有時間就來陪陪我這老頭子。”校長又拍了拍邊霽的肩膀，然後笑著看向李主任，

“李輔國，你把小霽領著去找他的班主任吧。”

“好的，校長。”

李主任對著校長點了點頭，又笑著對邊霽說:

“邊霽，你跟著我走吧，我帶你去見你的班主任，她應該等你挺久了。”

說完就走出了校長辦公室。

邊霽也跟著他走了出去。

陳民覺得接下來應該沒有自己的事了，站起身和校長客套地打了招呼，急匆匆地追上邊霽的步子。

“小霽，你這邊沒啥事了，那我就走了哈，中午放學再來接你。”

他又快跑幾步，和邊霽走在一條水平線上後接著說:

“你在學校如果有問題，就讓你們班主任打電話給我。”

“對了，你現在要不要和你爸打個電話，和他講講你在學校的情況。”

“不用。”

邊霽勾了勾嘴角，自嘲地想，

他並不覺得他爸會擔心他，否則自己當初讓他做選擇的時候，他就不會那麼猶豫不決了。

……

明德樓三樓，302。

李主任象征性地敲了敲門，辦公室裡的老師不約而同抬頭看向門口，

李主任輕輕甩了甩他本來就沒幾根的頭發，走了進去，還沒等人說話就先開了口，

“小羅啊，這就是邊霽，我把他交給你了哈，你帶著他熟悉一下班級。 ”李主任側身介紹著邊霽。

“邊霽，你好，我是羅玥，高二(1)班的班主任，很高興你能加入高二(1)班這個大家庭。”羅玥笑著站起身。

少年是背著光的，身形頎長，眼神淡淡的，平靜地注視著羅玥的眼睛，隻簡短地回了句，

“羅老師，您好。”

……

邊霽跟著羅玥朝著高二(1)班的教室走，辦公室在三樓，教室在四樓。

“我已經提前讓同學幫你把書領了，放在了你的桌空裡。”

“現在他們正在上物理課，物理老師叫張聯，等一下進去你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和同學們打個招呼。”

“好。”邊霽點了點頭。

……

高二(1班)。

“電場強度是指放在電場中某點的電荷所受電場力F……”

羅玥輕輕敲了敲門。

講課的聲音停了，講台上站著的人看向門口，他看上去不超過三十歲，身著一件淺藍牛仔外套。

班上的其他同學也紛紛探頭看向門口，在看到羅玥背後站著一個新麵孔時，立馬和同桌竊竊私語。

“打擾了，張老師，這是我們班新轉來的同學，邊霽。” 羅玥先和張聯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邊霽。

“你好，邊霽，歡迎來到高二(1)班。”

“您好，張老師。”邊霽對著站在台上的張聯打了聲招呼。

張聯走下講台，把位置留給他們。

“同學們，先不要講小話了，這是剛轉來我們班的新同學，邊霽。”

“邊霽，你跟同學們做一個自我介紹吧。”羅玥往旁邊挪了一步，把中間讓給他。

邊霽朝前走了一小步:“我是邊霽，邊界的邊，霽月的霽。”

陽光從窗戶透射進來，溫暖柔和，讓他完完全全暴露在同學們的視野裡。

他給班上同學的第一印象就是“白”，太白了，特彆和本地的同學相比，他完全是另外一個色係，但是他個子高，寬肩窄腰，大長腿，一點也不顯得柔弱。

最令人驚異的一點是，他的瞳孔顏色比一般人淡，並且在陽光下麵，還透出微微的藍。

邊霽說完，台下立刻響起同學們熱烈的掌聲。

“歡迎大帥哥加入我們。”

“歡迎!歡迎!”

幾個平時跳一點的同學一邊鼓掌一邊起哄。

“行了，安靜一點，其他班還在上著課。”羅玥拍了三下桌子，伸手指了指靠窗那一組，

“邊霽，你先坐最後靠窗的那個空位，每兩個星期座位都會輪換。下課了讓你同桌帶你去領一下校服。”

“保證完成任務!”坐在靠窗最後一排的男生應聲而答。

“張老師，您繼續上課吧！”羅玥對著張聯點了點頭，走出教室。

……

邊霽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他的位置坐下。

前排的同學還忍不住地回頭偷瞄邊霽，邊霽不太受得了那麼多目光的注視，微微皺了皺眉。

他同桌是個彝族小夥兒，偏瘦，皮膚黝黑，和邊霽一對比，顯得他更黑了，他那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目不轉睛地盯著邊霽。

“嘿，同桌，你好你好!”

“我叫吳白易，白色的白，容易的易，你也可以叫我‘伍佰億’，我爸媽一直希望我以後能賺夠伍佰億。”吳白易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做著自我介紹。

邊霽低頭拿桌空裡麵的物理書，語氣平淡，“你好。”

邊霽不算熱絡的態度也沒有讓吳白易退縮，隻覺得他這同桌有點酷，對他越發好奇。

“我剛才發現你的眼睛是藍色的，天生的麼？”

“嗯。”

“酷歐，哥們兒。”吳白易一下子加大了音量，而後趕緊縮著頭避開張聯掃射過來的目光，悄聲接著問，

“你不是西南人吧?你好白啊，感覺比叢也還白，她已經是我見過的，除你之外最白的人了。”

“嗯，我是北方的。”

邊霽覺得他新同桌實在是有點吵，在思考要不要和羅玥提一下，換個座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