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活冤家錯牽緣 你敢推我!……(1 / 1)

蕭峰等均知西夏國一品堂是招攬天下英雄好漢之所,搜羅的人才著實不少,當下巴天石等便即停手。吐蕃眾武士擲來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過放下,不再回擲。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連牛肉、羊肉都一塊塊對準了木婉清擲來。

其實以國力與地位而言,蕭峰才是那吐蕃王子勁敵,奈何遼國國力太盛,吐蕃遠遠不及,加之蕭峰雖散散坐著由著身側小廝幫他斟酒切肉,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卻逼得吐蕃眾人不敢輕舉妄動。

那錦袍貴官向吐蕃王子道:“請殿下諭令罷手,免乾未便。”宗讚王子見一品堂群雄少說也有一百餘人,何況身在對方宮禁之中,當即左手一揮,止住了眾人。

西夏禮部尚書向那錦袍貴官拱手道:“赫連征東,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這錦袍貴官便是一品堂總管赫連鐵樹,官封征東大將軍,三年前曾率領一品堂眾武士前赴中原,卻給慕容複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風”迷藥迷倒眾人。赫連鐵樹等都為丐幫群丐擒獲,幸得段延慶相救脫險,铩羽而歸。他曾見過阿朱所扮的假蕭峰、段譽所扮的假慕容複,此刻殿上的真蕭峰和木婉清所辦的假段譽他卻沒見過。段延慶、南海鱷神、雲中鶴等本來也是一品堂的人物,但他們身份特異,高職厚祿,頗受禮敬,自不參與這些站班彈壓的尋常差使。

赫連鐵樹朗聲說道:“公主娘娘有諭,請諸位嘉賓用過酒飯之後,齊赴青鳳閣外書房用茶。”

眾人一聽,都“哦”的一聲。許多人都知銀川公主居於青鳳閣,她請大夥兒過去喝茶,那自是要親見眾人,自行選婿。眾少年一聽,都十分興奮,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總也親眼見到了公主。西夏人都說他們公主千嬌百媚,容貌天下無雙,若能見上一見,也不枉了遠道跋涉一場。”

吐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什麼時候不好喝酒吃肉?這時候不吃啦,咱們瞧瞧公主去!”隨從的八名武士齊聲應道:“是!”吐蕃王子向赫連鐵樹道:“你帶路吧!”赫連鐵樹道:“好,殿下請!”轉身向蕭峰及木婉清拱手:“蕭大王請!段殿下請!”蕭峰抱拳拱手:“將軍請。”木婉清跟在蕭峰之後粗聲粗氣道:“將軍請。”

一行人由赫連鐵樹引路,穿過一座大花園,轉了幾處回廊,經過一排假山時,木婉清忽覺身旁多了一人,斜眼看時,不由得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那人錦袍玉帶,竟然便是段譽。

段譽低聲笑道:“段殿下,你受驚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譽驚道:“婉,婉妹?”木婉清冷哼一聲道:“不然你以為是誰,誰還管你?”段譽甫見一位與自己一模一樣之人,他又曾得見過阿朱易容妙手,自是本以為是阿朱假扮的自己,卻沒想到一語聽去,竟是木婉清,忙道:“這易容易得極為精妙,我道是誰,卻原來是我的好妹子。”木婉清又是輕哼一聲,不再理他,段譽忙道道:“段殿下,可真難為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張,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員在側,卻見段譽身後有兩個青年公子。一個三十歲左右,雙眉斜飛,頗有高傲冷峭之態,另一個卻容貌絕美。木婉清略加注視,便認出這美少年是王語嫣所扮,她登時怒從心起,道:“你倒好,不聲不響地和王姑娘走了,卻叫我來跟你背這根木梢。”段譽道:“好妹子,你彆生氣,這件事說來話長,我給人投在一口爛泥井裡,險些兒活活餓死在井底。”

木婉清聽他曾經遇險,關懷之情登時蓋過了氣惱,忙問:“你沒受傷麼?我瞧你臉色不大好。”

段譽忙搖頭微笑道:“放心吧,我沒事。”轉身便拉著木婉清欲與眾人彙合。隻是他沒見到,在他身後慕容複緊緊盯著木婉清,眼珠轉了幾轉,並未立時跟著眾人入內,而是反而去尋了鄧百川囑咐了些事情。

蕭峰、巴天石等見段譽神出鬼沒地突然現身,都感驚喜交加。木婉清將那易容術一去,段譽也已到來,便不怕揭露機關了。

一行數人穿過禦花園,遠遠望見花木掩映中露出樓台一角,閣邊挑出兩盞宮燈,赫連鐵樹引導眾人來到閣前,朗聲說道:“四方佳客前來謁見公主。”

閣門開處,出來四名宮女,每人手提一盞輕紗燈籠,其後是一名身披紫衫的宦官,說道:“眾位遠來辛苦,公主請諸位進青鳳閣奉茶。”

宗讚王子道:“很好,很好,我正口渴得緊了。為了要見公主,多走幾步路打什麼緊?又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昂然而前,從那宦官身旁大踏步走進閣去。其餘眾人爭先恐後地擁進,都想搶個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隻見閣內好大一座廳堂,地下鋪著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鮮豔奪目。一張張小茶幾排列成行,幾上放著青花蓋碗,每隻蓋碗旁有隻青衣碟子,碟中裝了奶酪、糕餅等四色點心。廳堂儘處有個高出三四尺的平台,鋪了淡黃地毯,台上放著一張錦墊圓凳。眾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座位,你推我擁的,都搶著靠近那平台而坐。

段譽拉著王語嫣的手,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幾旁低聲細語。他偶向木婉清一瞥,但見她淚眼瑩瑩,不由得心中憐惜,又感過意不去,這才正襟危坐,凝目向前。

蕭峰撿了廳角另一張小茶幾,拉著阿朱並肩坐好。阿朱早聽得父親累累風流逸事,趴在蕭峰耳邊道:“大哥,你看我這哥哥,可像誰?”。蕭峰感受著她在耳邊似有若無的吹著氣,心下不禁癢癢,忙微微推開她道:“坐好坐好,你這哥哥,可真是像極了他爹。”

阿朱見蕭峰竟推開她,也不回話,隻嘟嘴瞪著蕭峰,蕭峰深感無奈,隻得在桌下偷偷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現在可是男人,這般趴在我身上,成何體統。”阿朱念及此處,也是反應過來,忙坐正了正身姿,嘴上卻回道:“那不正好,免得讓那公主選了你去。”蕭峰莞爾一笑,也不搭話,雖仍正襟危坐,卻悄悄在桌下握緊了她的手。

各人坐定,那宦官舉起一根小小銅錘,在一塊白玉雲板上叮叮叮地敲擊三下,廳堂中登時肅靜無聲,連段譽和王語嫣也都停了說話,靜候公主出來。

過得片刻,隻聽得環佩丁冬,內堂走出八個綠衫宮女,分往兩旁一站,又過片刻,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地走了出來。

眾人登時眼睛為之一亮,隻見這少女身形苗條,舉止嫻雅,麵貌更十分秀美。眾人都暗暗喝一聲彩:“人稱銀川公主麗色無雙,果然名不虛傳。”

慕容複更想:“我初時尚擔心銀川公主容貌不美,原來她雖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卻也是千中挑、萬中選的美女,先前的擔心,大是多餘。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為大燕國皇後,母儀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兒,世世代代為大燕之主。”

那少女緩步走向平台,微微躬身,向眾人為禮。眾人當她進來之時早已站起,見她躬身行禮,都躬身還禮,有人見公主如此謙遜,沒半分驕矜,更嘖嘖連聲地讚了起來。那少女眼觀鼻、鼻觀心,目光始終不與眾人相接,顯得甚是靦腆。眾人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生怕驚動了她,均想:“公主金枝玉葉,深居禁中,突然見到這許多男子,自當如此,方合她尊貴的身份。”

過了好半晌,那少女臉上一紅,輕聲細氣地說道:“公主殿下諭示:諸位佳客遠來,青鳳閣愧無好茶美點待客,甚是簡慢,請諸位隨意用些。”

眾人都是一凜,麵麵相覷,忍不住暗叫:“慚愧,原來她不是公主,看來隻不過是侍候公主的一個貼身宮女。”但隨即又想,宮女已是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加非同小可,慚愧之餘,隨即又多了幾分歡喜。

宗讚王子道:“原來你不是公主,那麼請公主快些來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愛吃什麼好茶美點?”那宮女道:“待諸位用過茶後,公主殿下另有諭示。”宗讚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還是遵從的好。”舉起蓋碗,揭開了蓋,瓷碗一側,將一碗茶連茶葉倒在口裡,咕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地咀嚼茶葉。吐蕃國人喝茶,在茶中加鹽,和以奶酪,連茶汁茶葉一古腦兒都吃下肚去。他還沒吞完茶葉,已抓起四色點心,飛快地塞在口中,含含糊糊地道:“好啦,我遵命吃完,可以請公主出來啦!”

那宮女悄聲道:“是。”卻不移動腳步。宗讚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後才去通報,心下好不耐煩,不住口地催促:“喂,大夥兒快吃,加把勁兒!是茶葉麼,又有什麼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數人都喝了茶,吃了點心。宗讚王子道:“這行了嗎?”

那宮女臉上微微一紅,神色嬌羞,說道:“公主殿下有請各位佳客,移步內書房,觀賞書畫。”宗讚“嘿”的一聲,說道:“書畫有什麼好看?畫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著,聞不到,都是假的。”但還是站起身來。

慕容複心下暗喜:“這就好了,公主要我們到書房去,觀賞書畫為名,考驗文才是實,像宗讚王子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麼詩詞歌賦、書法圖畫?隻怕三言兩語,便給公主轟出了書房。”又即尋思:“單是比試武功,我已可壓倒群雄,現下公主更要考較文才,那我更是大占上風了。”當下喜氣洋洋地站起身來。

那宮女道:“公主殿下有諭:凡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們,四十歲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們,都請留在這裡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餘各位佳客,便請去內書房。”

木婉清、王語嫣都暗自心驚,均想:“原來我女扮男裝,早就給他們瞧出來了。”

卻聽得一人大聲道:“非也,非也!”

那宮女又是臉上一紅,她自幼入宮,數歲之後便隻見過半男半女的宦官,從未見過真正的男人,連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見過,陡然間見到這許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張張,儘自害羞,過了半晌,才道:“不知這位先生有何高見?”

包不同道:“高見是沒有的,低見倒有一些。”似包不同這般強顏舌辯之人,那宮女更從未遇到過,不知如何應付。包不同接著說:“料想你定要問我:‘不知這位先生有何低見?’我瞧你忸怩靦腆,不如免了你這一問,我自己說了出來,也就是了。”

那宮女微笑道:“多謝先生。”

包不同道:“我們萬裡迢迢地來見公主,路途之上,千辛萬苦。有的葬身於風沙大漠,有的喪命於獅吻虎口,有的給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殺了,到得興州的,十停中也不過一二停而已。大家隻不過想見一見公主的金容玉顏,如今隻因爹爹媽媽將我早生了幾年,以致在下年過四十,一番跋涉,全屬徒勞,早知如此,我就遲些出世了。”

那宮女抿嘴笑道:“先生說笑了,一個人早生遲生,豈有自己做得主的?”

宗讚聽包不同嘮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視,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諭示,大家遵命便是,你囉唆些什麼?”包不同冷冷地道:“王子殿下,我說這番話是為你好。你今年四十一歲,雖然也不算很老,總已年逾四旬,是不能去見公主的了。前天我給你算過命,你是甲午年、壬子月、癸醜日、乙卯時的八字,算起來,那是足足四十一歲了。”

宗讚王子其實隻二十八歲,不過滿臉虯髯,到底多大年紀,甚難估計。那綠衫宮女連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見,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紀,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隻見宗讚王子滿臉怒容,過去要揪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道:“我說……我說呢,各人的生日總是自己記得最明白,過了四十歲,便留在這兒,不到四十歲的,請到內書房去。”

宗讚道:“很好,我連三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說著大踏步走進內堂。包不同學著他聲音道:“很好,我連八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我雖年逾不惑,性格兒卻非不惑,簡直大惑而特惑。”閃身便走了進去。那宮女想要攔阻,嬌怯怯的卻是不敢。其餘眾人一哄而進,彆說過了四十的,便五六十歲的也進去了不少。隻十幾位莊嚴穩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廳中。

木婉清和王語嫣卻也留了下來。段譽原欲留下陪伴王語嫣。但王語嫣不住催促,要他務須進去相助慕容複,段譽這才戀戀不舍地入內,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國萬裡之行,這一去之後,再隔三年五載也不能聚會一般。

角落中阿朱推推蕭峰道:“蕭大王,去罷。”蕭峰心知廳中女扮男裝的,唯一不會被發現的怕是隻有阿朱,便問道:“怎麼,你不進去看看熱鬨嗎?”阿朱微笑搖頭:“不拉,免得外一被戳穿,給你招麻煩。”蕭峰聽她如此說,也不再勸,隻道:“那你跟木姑娘他們在一起等我出來,可小心點兒。”阿朱微笑頷首道:“知道啦,快去吧。”蕭峰也不多留,吩咐室裡留下保護阿朱後,忙跟上段譽,與虛竹一同入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