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路向西北行,漸漸行近興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來。
西夏疆土雖較大遼、大宋為小,卻也是西陲大國,地據河套及甘州、肅州、涼州等肥沃之地。此時西夏國王早已稱帝,大宋為元祐年間,大遼為大安年間,西夏皇帝李乾順,史稱崇宗聖文帝,年號“天祜民安”,其時朝政清平,國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榮華富貴,唾手而得,世上哪還有更便宜的事?隻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新進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攜帶了子侄徒弟,前去碰一碰運氣。許多江洋大盜、幫會豪客,倒是孤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僥幸之想,齊往興州進發。許多人都想:“千裡姻緣一線牽,說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勝過旁人,隻須我和公主有緣,她瞧中了我,就有做駙馬爺的指望了。”
一路行來,但見一般少年英豪個個衣冠鮮明,連兵刃用具也都十分講究,竟像是去趕什麼大賽會一般。道上相識之人遇見了,相互取笑之餘,不免打聽公主容貌如何,武藝高低;若是不識,往往怒目而視,將對方當做了敵人。
這一日蕭峰等正按轡徐行,忽聽得馬蹄聲響,迎麵來了一乘馬,馬上乘客右臂以一塊白布吊在頸中,衣服撕破,極是狼狽。蕭峰等也不為意,心想這人不是摔跌,便是給人打傷,那也平常得緊。不料過不多時,又有三乘馬過來,馬上乘客也都是身受重傷,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但見這三人麵色灰敗,大有慚色,低著頭匆匆而過,不敢向彆人多瞧一眼。梅劍道:“前麵有人打架麼?怎地有好多人受傷?”
說話未了,又有兩人迎麵過來。這兩人卻沒騎馬,滿臉是血,其中一人頭上裹了青布,血水不住從布中滲出來。蘭劍道:“喂,你要傷藥不要?怎麼受了傷?”那人向她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向地下吐了口唾沫,掉頭而去。蘭劍大怒,拔出長劍,便要向他刺去。虛竹搖頭道:“算了吧!這人受傷甚重,不必跟他一般見識。”蘭劍道:“我好意問他要不要傷藥,這人卻如此無禮,讓他痛死了最好。”
便在此時,迎麵四匹馬潑風也似奔將過來,左邊兩騎,右邊兩騎。隻聽得馬上乘客相互戟指大罵。有人道:“都是你癩哈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道行,便想上興州去做駙馬。”另一邊一人罵道:“你若有本領,又乾麼不闖過關去?打輸了,偏來向我出氣。”這四人縱馬奔馳,說話又快,沒能聽清楚到底在爭些什麼,霎時之間便到了跟前。四人見蕭峰等人多,不敢與之爭道,拉馬向兩旁奔了過去,但兀自指指點點地對罵,依稀聽來,這四人都是去興州想做駙馬的,但似有一道什麼關口,四人都闖不過去,以致落得铩羽而歸。
段譽道:“大哥,我看……”一言未畢,迎麵又有幾個人徒步走來,也都身上受傷,有的頭破血流,有的一蹺一拐。鐘靈抑不住好奇之心,縱馬上前,問道:“喂,前麵把關之人厲害得緊麼?”一個中年漢子道:“哼!你是姑娘,要過去沒人攔阻。是男的,還是趁早回頭吧。”他這麼一說,連蕭峰、虛竹等也感奇怪,都道:“上去瞧瞧!”催馬疾馳。
一行人奔出七八裡,隻見山道陡峭,一條僅容一騎的山徑蜿蜒向上,隻轉得幾個彎,便見黑壓壓的一堆人聚在一團。蕭峰等馳將近去,但見山道中間並肩站著兩名大漢,都是身高六尺有餘,異常魁偉,一個手持大鐵杵,一個雙手各提一柄銅錘,惡狠狠地望著眼前眾人。
聚在兩條大漢之前的少說也有十七八人,言辭紛紛,各說各的。有的說:“借光,我們要上興州去,請兩位讓一讓。”這是敬之以禮。有的說:“兩位是收買路錢嗎?不知是一兩銀子一個,還是二兩一個?隻須兩位開下價來,並非不可商量。”這是動之以利。有的說:“你們再不讓開,惹惱了老子,把你兩條大漢斬成肉醬,再要拚湊還原,可不成了,還是趁早乖乖地讓開,免得大禍臨頭。”這是脅之以威。更有人說:“兩位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何不到興州去做附馬?那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倘若叫旁人得了去,豈不可惜?”這是誘之以色。眾人七張八嘴,那兩條大漢始終不理。
突然人群中一人喝道:“讓開!”寒光一閃,挺劍上前,向左首那大漢刺過去。那大漢身形巨大,兵刃又極沉重,殊不料行動迅捷無比,雙錘互擊,正好將長劍夾在雙錘之中。這一對八角銅錘每一柄各有四十來斤,當的一聲響,長劍登時斷為十餘截。那大漢飛出一腿,踢在那人小腹之上。那人大叫一聲,跌出七八丈外,一時爬不起身。
隻見又有一人手舞雙刀,衝將上去,雙刀舞成了一團白光,護住全身。將到兩條大漢身前,那人一聲大喝,突然變了地堂刀法,著地滾進,雙刀向兩名大漢腿上砍去。那持杵大漢也不去看他刀勢來路如何,提起鐵杵,便往這團白光上猛擊下去。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那人雙刀為鐵杵打斷,刀頭並排插入自己胸中,骨溜溜地向山下滾去。
兩名大漢連傷二人,餘人不敢再進。忽聽得蹄聲得嗒嗒,山徑上一匹驢子走了上來。驢背上騎著一個少年書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寬袍緩帶,神情既頗儒雅,容貌又極俊美。他騎著驢子走過蕭峰等一乾人身旁時,眾人覺得他與一路上所見的江湖豪士頗不相同,不由得向他多瞧了幾眼。段譽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又道:“你……你……你……”那書生向他瞧也不瞧,挨著各人坐騎,搶到了前頭。
鐘靈奇道:“你認得這位相公?”段譽臉上一紅,道:“不,我看錯人了。他……他是個男人,我怎認得?”他這話實在有點不倫不類,阿紫登時便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哥哥,原來你隻認得女子,不認得男人。”她頓了一頓,問道:“難道剛才過去的是男人麼?這人明明是女的。”段譽道:“你說他是女人?”阿紫道:“當然啦,她身上好香,全是女人的香氣。”阿朱心道:“當日哥哥認出我便是靠香氣,這是又認出哪位姑娘啦。”此時段譽心中怦怦亂跳:“莫……莫非當真是她?”
這時那書生已騎驢到了兩條大漢的麵前,叱道:“讓開!”這兩字語音清脆,果是女子的喉音。
段譽更無懷疑,叫道:“木姑娘,婉清,妹子!你……你……你……我……我……”口中亂叫,催坐騎追上去。巴天石、朱丹臣兩人同時拍馬追去。
那少年書生騎在驢背之上,隻瞪著兩條大漢,卻不回頭。巴天石、朱丹臣從側麵看去,但見他俏目俊臉,果然便是當日隨同段譽來到大理鎮南王府的木婉清。二人暗叫:“慚愧,咱們明眼人,還不如個瞎子。”殊不知阿紫目不見物,耳音嗅覺勝於常人,木婉清體有異香,她一聞到便知是女子。眾人卻明明看到一個少年書生,匆匆之間,難辨男女。
段譽縱馬馳到木婉清身旁,伸手往她肩上搭去,柔聲道:“妹子,這些日子來你在哪裡?我可想得你好苦!”木婉清縮肩避開他手,轉過頭來,冷冷地道:“你想我?你為什麼想我?你當真想我了?”段譽一呆,她這三句問話,自己可一句也答不上來。
對麵持杵大漢哈哈大笑,說道:“好,原來你是個女娃子,我便放你過去。”持錘大漢叫道:“娘兒們可以過去,臭男人便不行。喂,你滾回去,滾回去!”一麵說,一麵指著段譽,喝道:“你這等小白臉,老子一見就生氣。再上來一步,老子不將你打成肉醬才怪。”
段譽道:“尊兄言之差矣!這是人人可行的大道,尊兄為何不許我過?願聞其詳。”那大漢道:“吐蕃國宗讚王子有令:此關封閉一個月,待過了三月清明再開。在清明節以前,女過男不過,僧過俗不過,老過少不過,死過活不過!這叫‘四過四不過’。”段譽道:“那是什麼道理?”那大漢大聲道:“道理,道理!老子的銅錘、老二的鐵杵便是道理。宗讚王子的話便是道理。你是男子,既非和尚,又非老翁,若要過關,除非是個死人。”
木婉清怒道:“呸,偏有這許多囉裡囉唆的臭規矩!”右手一揚,嗤嗤兩聲,兩枚小箭分向兩名大漢射去,隻聽得啪啪兩下,如中敗革,眼見小箭射進了兩名大漢胸口衣衫,但二人竟如一無所損。木婉清大吃一驚,心道:“這二人多半身披軟甲,我的毒箭居然射他們不死。”那持杵大漢大怒,伸出大手,向木婉清揪來。這人身子高大,木婉清雖騎在驢背,但他一手伸出,便揪向她胸口。
段譽叫道:“尊兄休得無禮!”左手疾伸去擋。那大漢手掌一翻,便將段譽手腕牢牢抓住。持錘大漢叫道:“妙極!咱哥兒倆將這小白臉撕成兩半!”將雙錘並於左手,右手一把抓住了段譽左腕,用力便扯。
木婉清急叫:“休得傷我哥哥!”嗤嗤數箭射出,都如石沉大海,雖中在兩名大漢身上,卻不損其分毫,要想射他二人頭臉眼珠,可是中間隔了個段譽,又怕傷及於他。兩旁山峰壁立,巴天石和朱丹臣給段木二人坐騎阻住了,沒法上前相救。
這時蕭峰、虛竹等人也已近前,虛竹飛身離鞍,躍到持杵大權身側,伸指正要往他脅下點去,卻聽得段譽哈哈大笑,說道:“二哥不須驚惶,他們傷我不得。”
隻見兩條鐵塔也似的大漢漸漸矮了下來,兩顆大頭搖搖擺擺,站立不定,過不多時,砰砰兩聲,倒在地下。段譽的“北冥神功”專吸敵人功力,兩條大漢內力既竭,天生膂力也即無用。兩人委頓在地,形如虛脫。段譽說道:“你們已打死打傷了這許多人,也該受此懲罰,下次萬萬不可。”
鐘靈恰於此時趕到,向木婉清道:“木姐姐,我真想不到是你!”木婉清冷冷地道:“你是我親妹子,隻叫‘姐姐’便了,何必加上個‘木’字?”鐘靈奇道:“木姐姐,你說笑了,我怎麼會是你的親妹子?”木婉清向段譽一指道:“你去問他!”鐘靈轉向段譽,待他解釋。
段譽脹紅了臉,說道:“是,是……這個……這時候卻也不便細說……”
本來為兩條大漢擋住的眾人,一個個從他身邊搶了過去,直奔興州。
阿紫叫道:“哥哥,這位好香的姑娘,也是你的老相好麼?怎麼不為我引見引見?”段譽道:“彆胡說,這位……這位是你的……你的親姐姐,你過來見見。”木婉清怒道:“我哪有這麼好福氣?”在驢臂上輕輕一鞭,徑往前行。
段譽縱騎趕了上去,問道:“這些時來,你卻在哪裡?妹子,你……你可真清減了。”木婉清心高氣傲,動不動便出手殺人,但聽了他這句溫柔言語,突然胸口一酸,兩年多來道路流離,種種風霜雨雪之苦,無可奈何之情,霎時之間都襲上了心頭,淚水再也沒法抑止,撲簌簌地便滾將下來。
段譽道:“好妹子,我們大夥兒人多,有個照應,你就跟我們在一起吧。”木婉清道:“誰要你照應?沒有你,我一個人不也這麼過日子了!”段譽道:“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好妹子,你答應跟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又有什麼話跟我說了?多半是胡說八道。”嘴裡雖沒答允,口風卻已軟了。段譽甚喜,搭訕道:“好妹子,你雖然清瘦了些,可越長越俊啦!”
木婉清臉一沉,道:“你是我兄長,可彆跟我說這些話。”她心下煩亂已極,明知段譽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但對他的相思愛慕之情,彆來非但並未稍減,更隻有與日俱增。
段譽笑道:“我說你越長越俊,也沒什麼不對。好妹子,你為什麼著了男裝上興州去?是去招駙馬麼?似你這麼俊美秀氣的少年書生,那西夏公主一見之後,非愛上你不可。”木婉清道:“那你為什麼又上興州去了?”段譽臉上微微一紅,道:“我是去瞧瞧熱鬨,更無彆情。”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彆儘騙我。爹爹叫你去做西夏駙馬,命這姓巴的送信給你,你當我不知道麼?”
段譽奇道:“咦,你怎麼知道?”木婉清道:“我媽撞到了咱們的好爹爹,我跟媽在一起,爹爹的事我自然也聽到了。”段譽道:“原來如此。你知道我要上興州去,因此跟著來瞧瞧我,是不是?”
木婉清臉上微微一紅,段譽這話正中了她的心事,但她兀自嘴硬,道:“我瞧你乾什麼?我想瞧瞧那位西夏公主到底是怎樣美法,鬨得這般天下轟動。”段譽想說:“她能有你一半美,也就算了不起啦!”隨即覺得這話跟情人說則可,跟妹妹說卻不可,話到口邊,又即忍住。木婉清道:“我又想瞧瞧,咱們大理國的段王子,是不是能攀上這門親事。”段譽低聲道:“我是決計不做西夏駙馬的,好妹子,這句話你可彆泄漏出去。爹爹真要逼我,我便逃之夭夭。”
木婉清道:“難道爹爹有命,你也敢違抗?”段譽道:“我不是抗命,我是逃走。”木婉清笑道:“逃走和抗命,又有什麼分彆?人家金枝玉葉的公主,你為什麼不要?”自從見麵以來,這是她初展笑臉,段譽心下大喜,道:“你當我和爹爹一樣嗎?見一個,愛一個,到後來弄到不可開交。”
木婉清道:“哼,我瞧你跟爹爹也沒什麼兩樣,當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隻不過你沒爹爹這麼好福氣。”她歎了口氣,說道:“像我媽,背後說起爹爹來,恨得什麼似的,可是一見了他麵,卻又眉開眼笑,什麼都原諒了。現下的年輕姑娘們哪,可再沒我媽這麼好了。”
巴天石和朱丹臣等過來和木婉清相見,又為她引見蕭峰、虛竹等人。巴朱二人雖知她是鎮南王之女,但因並未正式行過收養之禮,公告於眾,仍稱她為“木姑娘”。
引薦完隻聽得木婉清叫住蕭峰道:“蕭大俠,我出發前爹爹收到你的信箋,讓我帶回信給你。”說著便取出一個錦盒交給蕭峰。蕭峰也不多言,道了聲謝接過,眾人驚疑間,他竟也未對阿朱多做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