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報曉,雀鳥啼鳴,夫子抑揚頓挫的授課聲自長德樓悠悠傳出……清早的書院,恰是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可惜好景不長,這點祥和在林蔭道下就戛然而止。
……
“我自己會走!你們兩人還怕看不住一個弱書生?”
“督使的吩咐,押送你去東閣。”
“押送便押送,何須將我架起來?”
“督使囑咐要儘快,你走得太慢了。”
“不是,二位大哥,高抬貴手啊,我……我要喘不過氣了!”
咚得一響,女孩被扔在地上。
錦衣護衛居高臨下:“進去便仔細灑掃,手腳麻利些,莫想著偷懶逃跑,我二人就在門前守著,督使午時會來檢查。”
說罷便關了門,室內室外,又重歸寂靜。
東閣年久失修,灰土遍布,裴思君被揚起的煙塵嗆了正著。她一路被左右護衛架著委實難受,呼喝半晌,換來的卻隻是對方冷漠的言語和更粗暴的對待。
白芊芊擅於倚勢淩人,她的爪牙,果然也是狐假虎威的好手。
喘息片刻,裴思君終於緩過勁來,屋內無窗一片黑暗,她便爬起來摸索燭火。塵土混合著黴味充斥整個空間,夾雜著吱吱嘎嘎的怪叫……
女孩心中一緊,這鬼地方,究竟還有多少醃臢物?
“啪嗒——”
像是鎖子打開的聲音。裴思君環顧四周,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
不是房門?
此處就她一人,她不動,那,會是哪兒發出的聲音?
裴思君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急忙退回去拍門:“護衛大哥!護衛大哥,開開門!容我點盞燈!”
“有人嗎?開開門啊!”
連喊許久,本該駐守在外的兩人卻毫無動靜,隻有門鎖啪啦啪啦砸在門上,焦急地回應她。
眼看求救無望,裴思君隻得縮回邊上,她卸了釵子攥在手中,緊貼牆壁靠著,做足了防禦的姿態。可就在她緊閉雙眼、恐懼這未知的異響還會從何而來時,世界又突然沉默了。
待她再次睜眼,後背已被冷汗浸濕。
屋內好似亮了一點?
裴思君往前走了幾步,隻見一塊木板吊在房頂上,暗道敞開,不知通往何處。
凝神之際,左肩忽地傳來觸感,又輕又快,她回頭去找,身後卻空無一物。
莫非……遇上鬼打牆了?
女孩心驚膽戰,她屏著呼吸,緩慢地轉身觀察周遭。
屋內陳設分毫未變,積灰如舊,地上僅有幾個淺淺的腳印。一道陰影在她腳下聚集,自門檻緩慢爬升,將本就凋敝的緋色蠶食得更加破敗,明滅相易,光從身後打來——
一枚青玉佩懸在暗道門閂上,流蘇垂落,露出精雕細琢的龍頭。
裴思君怔愣片刻,顫抖著上前將玉佩取下,盯著看了良久。
不同於印象裡的溫潤光潔,此刻的它寒氣逼人、裂隙遍布,滲著血痕,仿佛是被摔了粉碎又一粒粒拚起來似的。落在手中,能觸到深深淺淺的溝壑,激起樁樁件件的往事。
……
“卓珩亦,你整日係著這塊兒玉,有什麼說頭嗎?”
少年輕撫龍角,眼神溫柔,像是陷入一場美好的舊夢。
“先帝禦賜的物件,陪伴我父親很久,他臨去前交於我,我便一直戴著從不離身,權當,留作念想。”
……
好硌手的玉啊。
她拿不住。
暗室內,女孩跌坐在地,喃喃道:“怎會……阿媜見過他的……還帶了話。”
微弱的抽噎裡,忽然混入人聲低語。
“這青龍玉佩,你瞧著眼熟嗎?”
“它該戴在誰身上呢?”
“要不要猜猜看,我是從哪兒得來的……”
嗬。
聽到這一連串的問話,裴思君緊繃的心緒反而放鬆下來。她還以為真有邪物作祟,原來,是有人裝神弄鬼。儘管那人刻意處理了聲線,但聯想到昨晚的遭遇,能有如此乖張行徑的,隻會是——
路雖遠。
既然對方如此入戲,她也不介意陪他演下去。隻是,就算知道她認出了這枚玉佩,他能從她這裡得到什麼?畢竟——
裴思君自己對卓珩亦的近況都知之甚少,還指望向他探口風呢。
罷了,當務之急是先將這個混蛋騙過去。裴思君便繼續掩麵啜泣:
“你,你是何人?他如今在哪兒?你將他如何了?”
路雖遠故作玄虛,循循誘導:“我?亡命之徒而已,不比宣勤侯獨子光風霽月。可憐他命短,多清俊的少年郎啊,怎麼就折在我刀下了呢?他臨死前,被自己的血崩了滿身,眼睛怎麼也合不上,嘴裡念著你的名……”
張狂大笑過後,他滿意地看向倒地不起的女孩兒,接著恐嚇:“不過呢,你也無需過分悲戚,畢竟,這玉佩上還有他的遺跡呢,他的血和他的人一樣,如清泉,賽甘澧!”
“不可能!你休再胡言!”
對方咂舌諷道:“真執著啊,看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哼,還挺能編。
裴思君佩服男子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但這種血腥的話形似詛咒,著實難聽。如今空手套不得白狼,鬼知道這人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還是叫他早些閉嘴的好。
“我幾日前才同他來往過書信,他分明活得好好的!”
“人命脆弱,未必不能轉瞬即逝。”
“致遠不愁經費,書院有層層護衛嚴防死守,你如何悄無聲息叫人殞命?”
“區區小卒,還攔不住我。”
裴思君心想:這人果真不簡單,奈何她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還真就豁出去了。
“哦,既然藝高人膽大,為何遲遲不敢現身?莫非你方才所言皆為妄語,嘴上功夫耍的了得,可若要落到實處……”
她故意拖長了音,悠悠調侃:
“卻是不行呢。”
裴思君收起泫然之色,她站起來,慢條斯理地撲掉裙擺的塵屑。好似已厭倦與對方交涉,就差與他明說“恕不奉陪,您請自便。”
她算是看出來了,路雖遠就是想借此玉佩套她的話,可卓珩亦都與她斷聯多久了?哪裡還有情報透露給他?枉她深信這人的能耐,半晌過去了,都是白費口舌。
話音剛落,一把利刃抵在她頸間,刀背光澤鋥亮,映出身後秋葉般的眼。少女似未料到男子的膽大,羽睫如扇撲流螢,她僵直片刻,眼神飄忽。
“裴姑娘方才頻出狂言,百般努力將我激出來,是看我表演精妙,自慚形穢,要我揭穿你的謊話嗎?”
路雖遠就著環抱的姿態挾她前進,將室內的燭火再度點燃,房頂的通風道也被順手拉開。清風湧進,將鼻腔內積鬱的腐朽味道衝淡了些。
“路雖遠,你把刀放下!”
對方聞言卻把她的肩膀箍得更緊,將頭壓低了些,坦然道:
“不放。”
“那把手鬆開,就算你擔憂自己小命不保,倒也不必貼身挾持。”
路雖遠隨即移遠了些,卻仍在挑釁:
“不鬆,你又奈何?”
“……”
好吧,她還真威脅不到這混不吝。
此刻,室內劍拔弩張,門外風吟林嘯,灌入呼吸,竟都成了女孩發頂皂角的清香。
路雖遠躲避不及,他重新站直,不自覺地轉了轉手腕。
裴思君看著被風吹起的發絲覆上刀光又安然垂落,心下了然,她伸手去推,銀芒卻巋然不動,隻好朝身後男子盈盈笑道:
“是啊,路小爺拚接碎玉的耐心,當真精妙絕倫,無人匹敵。”
“諂媚。”
路雖遠冷哼一聲,收回置於女孩頸間的禁錮,刀鋒凜冽,攜一縷青絲入鞘。
他問:“你如何發現?這物件兒精細得要命,將它拚好,我費了不少勁。”
裴思君遞給他一柄掃帚,“幫忙將屋子清掃乾淨,我再同你好好說道。”
路雖遠並未接去:“我沒有同你受罰的義務。”
她攤攤手,表情同樣無恥:“我也沒有同你解釋的義務。”
路雖遠乾笑:“我自己的活還沒乾完呢。今早起遲了被石成逮住,他罰我去樓上做苦力,不然你以為我為何在此?”
“那便幫我掃完再回去清理你的破爛事,你這人真是有病,放著正事不做跑來捉弄我。若非你整出這些幺蛾子,我何必擔驚受怕、還吃了這麼久的灰土?”
女孩振振有辭,路雖遠自知理虧無從辯駁,隻得灰溜溜拿起掃帚,乖乖當起幫工。
心裡卻泛起嘀咕:知道是幺蛾子還陪他演這麼久,耍他很有意思嗎?卓珩亦一聲不吭把她甩了也不見生怨,對他卻如此睚眥必報。徐擇所言極是,窺探女子心思,有如盲人摸象,當真難以捉摸。說起徐擇……
唉,不提也罷,一說……
他就恨不得立刻讓驚瀾把那家夥發賣,再將所有“惡劣行徑”統統告訴邱梓。這姑娘什麼都好,就是這選郎君的眼光嘛……實在不怎麼樣。
畢竟這出奇葩案,徐擇才是幕後黑手。
……
路雖遠昨夜貓回屋時,見另一床被窩還亮著,不出所料,徐擇又在挑燈夜讀。他索性奪了書本與夜明珠,拉對方起來悉數晚間古怪。
徐擇安靜地聽他滔滔不絕,也會適時地提出見解:
“你說裴思君故意將帕子露出誘你去拿,她如何認定你會識得卓家的蓮花徽記?”
路雖遠一臉理所當然,他侃道:“這還用問?她在宣勤侯府門前看到過我啊,就是之前跟你提過那個,哭哭啼啼還瞧著有點兒精神失常的小姑娘!”
話音剛落,某人後知後覺悟到不對。
見路雖遠支支吾吾半天蹦不出一個字,徐擇一手勾住他肩膀,彎唇笑道:“這還用問?人家是認出你的英姿了,在這兒套消息呢。”
說罷還在他背上拍了幾下,像是安慰。
“帕子是試探……那我還著急忙慌地跑到東側去看,豈不正中圈套!”
氣憤過後,路雖遠又是滿腹憂心:“你說,她會不會是榮親王那邊的細作,接近卓家也是為探得當年消失的……那道密詔?”
對方抱臂,無視了他的乞求。他立刻將奪來的物件奉還,徐擇才緩緩道來:
“我們對她的了解太少,是敵是友,暫且不好定論。目前你唯一所知的便是她與卓珩亦留有羈絆,不若從此入手,試她一試。”
路雖遠問:“如何試?”
徐擇看他:“你還記得邱梓前幾日的來信嗎?”
路雖遠:“嗯,說卓家小子行跡神秘,課下就不見人,仿佛也不住在書院。隻與隋毅走得很近,但二人關係,也很微妙。”
徐擇:“我剛剛又收到她的來信。”
“她說三日前,卓珩亦和隋毅在書房突然發生衝突,她剛聽見卓珩亦質問隋毅是不是給了他一封假信,過道忽然來人,她急於躲避再未聽下去,隻在樓下辨出有摔東西的聲音。”
徐擇從枕頭裡掏出一個布包,遞給路雖遠:“小滿還帶來了這個,是邱梓在隋毅辦公閣樓的垃圾堆裡翻出來的,卓珩亦一直佩戴的玉佩。”
小滿,是邱梓的訊鳶。
路雖遠打開來,隻見滿兜的碎玉,他驚道:“隋毅摔的?”
徐擇凝重點頭:“八成是。”
路雖遠:“看來這隋毅和卓珩亦,也比我們想象的複雜……不過這和試探裴思君有什麼關係?”
徐擇:“人在重重刺激下情緒難免失控,她不是心係卓珩亦嗎,你便拿這些碎玉嚇她,說你殺了卓珩亦。裴思君若信了你的恐嚇,說明她近來並未接觸卓珩亦,與卓家牽連不深;若不信,你便假意行刺她,借機套出卓珩亦同她的交涉。”
“無論哪種情況,她被你戲耍必然悲憤交加。屆時,隻需聽好裴思君話裡的威脅,那便是她知曉你的全部。如此,何愁探不清底細?”
路雖遠讚同,他翻翻手裡的布包,掏出個碎片:“好主意,不過它碎成這樣了,裴思君能認出來嗎?”
徐擇:“你簡單粘一下,能認出是條龍就行。”
路雖遠:“妙啊,徐軍師。”
……
妙你個頭。
裴思君分明什麼也不是,隻是為了卓家小子,虧他此前憂慮許久,生怕身份暴露。如今好了,布置這間密室染得滿身灰,還平白把這癡心的姑娘嚇一通,倒顯得他路雖遠很邪惡似的。
閣間臟亂,路雖遠和裴思君雖然都手腳利落,卻也耗費良久才將它掃淨。這原是個藏書閣,卻荒廢許久,陳列的書籍也古老至極,破破爛爛。
路雖遠見任務完成,就要翻入密道,又瞥見角落裡忽閃的燭光。他頓了片刻,隨即轉頭,朝靠在書架旁躬身喘氣的素衣女子伸出手:
“要不要上我那兒去?裴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