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誰把誰戲耍(1 / 1)

韶光賦 豌逗不彎 5030 字 8個月前

路雖遠一隻手夠著節光禿禿的樹枝,利落地翻身落地,待拍淨了掌心的木屑,他才將一旁的披風展開鋪在空地上,朝裴思君抬抬下巴。

“坐吧。”

瞥見她的瑟縮,路雖遠盤坐在火堆旁,哂道:“自討苦吃。”

林深露重,裴思君出門時沒多想,這會兒才後知後覺感到冷。主人家如此“識時務”的發話,她哪兒有推辭的道理。

靠近火堆後,刺骨的寒涼很快被驅散,也叫她看清了架上黑乎乎一團是為何物。

“烤紅薯?怪不得這麼香。”

路雖遠聞言,眼皮也不掀一下。他專心看著火候,轉著木叉給紅薯翻麵,語氣淡漠。

“再香,也不足以飄到德馨居。”

裴思君有些尷尬,明明是他攔住她不讓走,也是他喊她坐過來,如今誇句手藝好,怎的還夾槍帶棒?

莫名其妙。

誰都不願無故被暗戳戳擠兌,裴思君攏了攏外衫,正色道:“我並非有意尋來,隻是睡不著,便想著出來走走。”

“睡不著?”

路雖遠曾說她是“又一個饞蟲”,想來是疑她深夜出現在林中的動機。直覺告訴她,這個人身上有秘密,裴思君便繼續解釋:

“屋裡窗扇關不嚴,風一吹就咯吱咯吱響,被吵醒後,便再難入睡。”

男子卻窮追不舍:

“整棟樓的窗扇都是如此,而僅你一人被擾出門,女孩子家的,夜裡穿成這樣跑到這陰森森的林子裡,還偏偏遇上了我——”

“有這樣巧的事?”

裴思君暗歎此人的囉嗦和自戀,若非她真睡不著,何故放著暖和的被窩不躺、半夜在外麵亂竄?真以為誰都如他那般貪嘴?

她索性直接嗆道:“嗯,就這麼巧!我睡眠淺,就隻吵著我了,怎樣?”

烤火半晌,少女的麵龐終於又生血色。垂首時,纖長的羽睫將神色蓋了完全,這會兒探頭過來盯著他,火苗的影子映在瞳仁裡,一跳一跳的甚是狡黠。隻不經意露出的眼下青黑,才叫人察出幾分疲態。

路雖遠理了理並無褶皺的衣袖,他低頭思量片刻,將手中一支木叉塞給女孩。

“拿好。”

裴思君猝不及防,心道:他這是信了?是好心送她的,還是要她分贓守住秘密的?

紅薯的香一個勁兒往鼻子裡竄,拴在木叉上騰騰冒氣,紅肉看著就軟糯……算了,管他行善還是行賄,沒得跟吃食過不去。

裴思君伸手想將它取下,卻在剛碰到皮時就直呼燙手。

對麵的路雖遠見她狼狽,嗤笑道:“這麼著急?不怕我下毒?”

裴思君:“你自己說的吃不下,這個時辰了,想另找個失眠的倒黴鬼怕是艱難,若我不收,豈不浪費了美味?至於下毒……如今世道變了,你先前藏下的這些食物都成了寶貝,下給我,不值當。”

其實,她心裡另有一套破罐子破摔的說辭——

要是真下毒倒也好了,隻要毒不死,她樂得受點小罪躺上幾天,總好過再將書搬來搬去,鬨得身心俱疲。況且王今冕不是總將“吃飽喝足好睡覺”掛在嘴邊嗎?今日正巧一試。

她解下腰間的帕子,正要再去取,路雖遠卻突然將木叉連同紅薯一齊拽走,反拋過來一個熱乎乎的油紙包。

裴思君摟了袖子去接,燙了個齜牙咧嘴。

壞了,還沒吃進嘴裡呢,就更清醒了。

見狀,路雖遠直笑她“笨手笨腳”,見她終於剝了皮開始啃,又惡狠狠地補一句:

“吃便吃了,話和它一塊兒爛到肚子裡,若轉頭把我賣了——”

路雖遠甩甩那條不知什麼時候跑到他手上的帕子,威脅道:“你也逃不掉。”

裴思君笑了:“非要這樣說話嗎?是不是今日遇上誰,你都要疑心他圖謀不軌?”

對方仍在譏諷:“萍水相逢,誰曉得你是何打算?知人知麵不知心呐。”

她卻絲毫不理會耳邊惡語,捧著紅薯自顧自吃著,含糊道:

“你我無冤無仇,我沒有害你的理由。”

路雖遠盯著她看了良久,搭在袖上的手又落到膝上,也笑了。

“裴思君,記住你現在的話。”

……

雲消霧散,明月高懸。鬆林中,路雖遠處理好火堆,又鋪了沙土碎葉,確保一絲痕跡也看不出後,悄然離去。他腳程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德馨居,可前腳剛邁上樓梯,卻忽然踟躇了。

腦海裡浮現出女孩漫不經心的回懟——

他此前露出一點懷疑,裴思君就連環炮似的爭辯,奪了她的東西,怎會半點反應也無?

他摸出懷中的帕子,它柔軟、雪白、嶄新,卻差點被用來托一根焦皮的紅薯。

裴思君故意拿這麼一個紮眼的物件,分明就是等他來搶。

帕子裡有什麼玄機呢?

路雖遠將它翻了麵,一眼瞧見角落裡紋著的蓮花,湊近些,還能聞到隱隱的檀香。

這怎會是她的帕子?

這分明……

路雖遠不是猶猶豫豫,會等著疑問消解的人。他暗歎女子的狡猾,隨即飛身向東追去,卻見樓下空曠無人,整麵樓也是窗扇緊閉,漆黑一片。

“還是晚了一步。”

他暗罵自己的大意,一拳抵在牆上。石壁冰冷,恰能叫人冷靜。

罷了,這個家夥整日苦衰衰的,雖不知為何有繪著卓家徽記的帕子,卻並不像參與宣勤侯舊案的勢力能派出的探子。她此前百般情痛,想必和卓家小子有些露水情緣,這方帕子,若出自過往,倒也能自洽。

再說她一門心思撲在課本上,即便想借他之手做些什麼,心意並非衝他而來,不會發現要緊事。至於今日二人的相遇,應當,就是個巧合。

但即便如此,日後再想悄摸乾些什麼,還是要換到彆處。書院內部的手腳,已不乾淨了。

路雖遠貼緊牆沿,匿在灌木的影子裡,迅速回了房。

……

“月黑風高夜,富貴險中求,今夜便是不睡也值了。”

裴思君從窗邊站起,將簾子合緊。她重新躺到床上,距離出門已有些時候,被窩不複此前溫暖,但她的心卻很熱——

抬眸的瞬間,不止路雖遠看到了她眼下的青黑,她也看到了他眼中的琥珀色。

大雨,尚祈巷,一把傘,身量,聲音,麵具……回憶如潮水奔湧而來,化作火焰背後帶笑的眼睛。

這麼特彆的顏色,她早該注意的。

回想起路雖遠那天在宣勤侯府前的言辭,他定也是來尋人的。裴思君有意露出這方帶有蓮花徽記的帕子,便是要詐他,看他是否識得帕子的出處。

果然。

正常人不會無緣無故做出反常的事,路雖遠能去而複返窺探她,必是發現了破綻。他火急火燎尋來,應也是心係卓珩亦行蹤的。但照李盞她們的情報,這人出自宮學,接觸權貴,卻看似並不知曉失蹤內情……

不過這倒好辦,她改日尋個機會,再探探虛實便是了。

真正棘手的,還是卓珩亦。

正常人不會在幾天之內性情大變,何況他慣來性格穩定,心思縝密,連和祁楓昭同乘一事都能察覺她醋了,還頻頻解釋。鬨失蹤這樣的大事,她討上門也隻有寥寥數言的答複,話裡話外還儘要她忘掉過去……

卓珩亦定是出事了,或是陷入了很糟糕的局麵,才不得不推開她。能逼得侯門都舉家遷走的危機,會是什麼呢,她如今猜到了,又能為他做什麼呢?

難怪,他不說。難怪,他躲她。

想到此處,女孩心裡又酸澀起來,她抓著被角,閉上眼睛,心中默念:

“彆哭,若事實如此,他便是有苦衷的,再等一等,他會說的,他會的。”

又是哀中藏喜,喜中蘊憂的一夜。好在,已熬過去了,待紅日初升,便是新的一天。

……

晨讀。

裴思君隻覺書上的文字和四周的琅琅書聲都在離她而去,腦袋裡昏昏沉沉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坐在地蒙頭大睡。

無他,昨晚睡著時將近醜時,此刻正是睡眼惺忪之際,實在困極了。

賀蘭如見她困乏的模樣,關切地問:“阿君,你這是……一夜沒睡?發生何事了?”

裴思君道:“失眠了,睡得晚。”

說罷又打了個哈欠,繼續誦讀。

賀蘭如看她慢吞吞地翻頁,連平日裡機敏的神情都凝滯了,便說:“晨讀下了在桌上眯一會兒吧,你需要休息。”

裴思君正要回她,卻瞧見台上的李閒朝這邊看過來,隻得將話又咽了下去,向賀蘭如點點頭,算是感謝。

終於等到鐘響,管班的夫子前腳剛走,學室裡立刻矮了一片。

這頭的裴思君才趴下沒多久,就有人在她桌角敲了敲。她正要埋怨是誰如此不識時務,待看清來人,瞬間打了個激靈。

“白督使!”

女人正撫著指尖蔻丹,好整以暇道:“喲,竟如此愜意,可歇息好了?”

女孩連忙討好:“好了好了,現在正精神,多謝督使關心!”

白芊芊麵上依然帶笑,“可我見你方才甚是萎靡,一點兒學生氣也無,當真清醒了?”

“千真萬確!”

“既然如此,便去東閣做些灑掃吧,也算是,為書院的前途出一份力。”

對方聞言朝門外看了眼,示意手下將裴思君擄走,朝眾人道:

“諸位且瞧清楚了,若再被督使發現在進學期間偷懶打盹,下場可不隻是做些粗活這般簡單了。”

這一席話對尚且懵懂的學子們有些威懾力,後排的王今冕和李盞不由得縮了身子,在心中為裴思君的不幸默哀。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根柴已被點燃,卻不知第二根在何處?

近在咫尺啊。

白芊芊說罷從侍從手中接過一卷書冊,悠悠開口:

“王今冕?”

正替人心傷的英武女子身軀一震,踢裡哐啷站起來,卻是滿目茫然。

怎麼就燒到她身上來了?若為著昨晚的事……她也沒被抓住啊?

白芊芊翩然靠近,道:“院規第四條第七款,每日正午及晚課結束,需將學子個人用具清理乾淨,桌麵不得擺放任何物品。今日寅時卻在學室內發現了你滯留的書冊——”

她稍一頓,看向旁邊一動不動的瘦削女子,道:“留在她的桌上,如此一來,這位——李盞,你也有陷害的嫌疑。即便非你所為,身為同桌卻不加提醒,足見心性之惡,便同王今冕一道去禁閉室反思吧。”

李盞:“……”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二人都憋了滿肚子火,一朝被笑麵女子轟出學室,也顧不上手腳分寸。王今冕風風火火經過靠窗一個座位時,一不小心,就將座上的人帶了下來。

說這是人,其實並不恰當。他的身子輕飄飄的,摔這一跤竟將頭發也甩掉了,露出一張又圓又大的臉,五官俱全,神色平靜,隻是膚色白的嚇人。他仰倒在地,衣服裡伸出一根木杆直勾勾衝著天。

這分明是個棉花娃娃嘛。

白芊芊容色頓時僵住,冷眼和笑唇無形中在她保養姣好的臉上撕出一條口子,顯得有些可怖。

“好啊,一個個都當我的規矩是耳旁風。”

“甲班,真是好樣的!”

……

與此同時的德馨居,石成正在廊道上巡視,他領著一眾管事,將房門挨個推開,排查是否有學子私帶違規物品。一層樓查下來,竟一無所獲,還叫他生出些許欣慰來:

這屆學子,還是很乖覺的。

管事檢查完上一間房,向石成彙報:“石院監,這間房裡也沒有違禁品,隻是……”

“隻是什麼?”

石成悠哉地背著手,和藹地看著欲言又止的管事。

“嗯,院監,那間房裡,有個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