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手忙腳亂的夜晚(1 / 1)

韶光賦 豌逗不彎 4103 字 8個月前

“那督使的破事怎的這般多!”

看著眼前小山一樣的書堆,裴思君攤坐在椅子上,掰著指頭向賀蘭如抱怨道。

“不得穿著綺麗或寒酸,不得披頭散發,不得追逐跑動,不得高聲喧嘩,不得秉燭夜讀,不得在崇儉齋以外的區域用飯……書桌上不得遺留書冊雜物?嗬,日日書簡都這樣多,今晚搬回去明早再搬來,合著鍛體課缺的課時補到這兒了!”

賀蘭如同樣忙碌,她唉聲歎氣:“我的鏈子還被她收去了,那已是娘予我的妝奩裡最不招人的一條……阿君,中原的書院都是如此嗎,規矩也太繁瑣了……”

裴思君擰眉駁道:“不應當啊,修遠是人儘皆知的管理鬆泛,致遠雖然嚴苛,但不會框限學子生活,我阿兄阿姊在恒遠讀書,也從未聽他們怨過書院的規矩。”

賀蘭如將筆卷纏好,無奈道:“那便是這白督使的手筆了。”

裴思君附和:“她還說從明日起抽查,如有違規要作處置……日後見到她與石院監,我必要繞著走。”

二人嘴上說著,手底動著,書已裝了大半。裴思君見書袋已被塞的鼓鼓囊囊,隻得從旁求助:

“賀蘭,你那裡還放得下嗎?”

“約莫能再裝一兩本”,賀蘭如拿過她桌上最上層的兩卷書冊,說:“不若再問問李盞她們?”

入院已有小半月,學年初的大小事務終於都安排妥當,李閒這才發覺學子們座次上的參差,他喜好規整,容不得前高後矮的顛倒,便按身量排了座位。如今王李二人被調去學室後方,四人不再相鄰。

裴思君隻得轉頭再問,眼前景象卻叫人愕然。她戳戳身旁的賀蘭如,示意她也去看——

隻見學室後方,僅王今冕桌上空空蕩蕩,李盞那張卻堆滿了書冊,還彆致地壘成“凸”形。

可是……

人呢?就這麼扔下書跑了?

一時不知如何評價,裴思君便道:“這造型……還怪有趣的。”

“嘶——”,賀蘭如倒吸一口涼氣,“沒想到啊,李盞看著挺文氣一姑娘,竟還是個孤膽英雄!”

裴思君點點頭,“有骨氣,奈何碰上今日,我們自足尚且不能,否則就幫她拿回去了。”

天色已晚,二人便拖著鼓囊囊的書袋回房,路過王今冕和李盞的居所時,見屋內亮著燭火。賀蘭如擔心方才留在桌上的書冊或是無意而為,便主張再提醒一句,可敲門良久,卻無人應答。

“那便無法了。”

二人見狀,也隻好離開。

……

同日亥時,甲班學室內,正漆黑一片,寂然無聲。隨著“吱呀”一響輕輕飄入,有抹微光漏了進來,照出一片薄薄的影子。

李盞貓著腰,躡手躡腳地將桌上的書冊裝進口袋裡,一邊裝一邊腹誹:

“這王今冕,自己的書不掛心,全推到我這裡來,幫她拖回去還要給她開門……真是,慣得她。”

李盞迅速將所有冊子都兜好,束緊袋口,就奮力向外一拽——

意料之中的摩擦聲並未出現,袋子停在原地,紋絲未移。

她拉不動。

女孩幾經嘗試無果,隻好從袋子裡抽出若乾冊子擺在王今冕桌上,她再次拖拽袋子,在一陣陣“呲啦”聲中靠近後門。

正當她終於從靠窗的座位挪到門邊,手指都搭在銅閂上時,窗外卻忽然飛入一個龐然黑影。受這突然的驚嚇,李盞既害怕又惱怒,她哆哆嗦嗦地抱頭蹲下,在心裡暗罵起書院的安防來。

書院簡樸,因著新出爐的規矩更是蕭索……既不是賊匪,這深更半夜的,誰會閒得無聊裝神弄鬼?

她藏在桌下思索著,偌大的學室裡,隻聽見自己輕淺的呼吸。而這反常的寂靜,卻讓她的心緒更加紛亂——

怎的毫無動作?俗話說,惡犬不吠,莫非她點背,遇上的是個歹徒,就要殺人滅口!

李盞心如擂鼓,她屏住呼吸極力將自己匿在暗處,可半晌過去,室內仍是靜悄悄的。

這倒怪了。

難道剛才一閃而過的黑影,是她太過緊張臆想出的幻覺?李盞壯了壯膽,悄悄打量起那道黑影來。

月光黯淡,卻也足夠看清影子的輪廓——高髻、束腰短袍、一雙烏皮靴經過改良,異常合身,的確是個活人。

離奇的是,這位不速之客先聲奪人,本該攬足勢氣,此刻卻緊扒兩旁的桌腿,繃著腰背貼在窗沿下的牆壁,鬼鬼祟祟地探頭觀察四周,活像它才是被追魂索命的逃難之人。

李盞盯著黑影,竟瞧出幾分熟悉,但如今情景,若是貿然出現……噫,想想就駭人。她便隻好配合對方,也按兵不動,如此又僵持了約莫一刻鐘,黑影才終於鬆了心弦。

它長籲一口氣,也不起身,就這麼摸爬到李盞拖著口袋出發的位置,嘰裡呱啦念叨著什麼,手中還窸窸窣窣的。但二人間隔了一整個學室的寬度,便聽不真切。

李盞對那人身份有了大概,先前的恐懼已如潮水褪去,她好奇這模模糊糊的嘀咕,於是弓著身子向前移了幾步。

月色輪轉,窗畔打進的光霎時弱了不少,室內更加昏暗。

她正側過耳朵躲避桌凳,額上卻忽的撞上個硬物。她揉著額角,心道學室看著寬敞,底下的桌腿凳沿還挺稠密,回神細看——

眼前赫然一張銅仁似的黑臉,大口張著露出一嘴銀牙,眼白翻起,眼窩被襯的空洞。

“啊啊啊啊啊!”

異口同聲的驚呼從室內飆出,桌下二人慌亂彈起,磕磕碰碰間,又是一陣雞飛狗跳。

“你,你是誰!這雙烏皮靴打哪兒來的?鞋、鞋的原主,你把鞋的原主怎麼樣了!”李盞骨碌爬起,扛著凳子就要往那烏麵人身上掄。

那人也被嚇得緊了,四肢並作擦地滑退,喊著叫著:

“彆打彆打!自己人……都是自己人,李盞,我是王今冕!”

李盞聞言停下,她朝黑影瞅了沒兩下,就又閉了眼繼續進攻,喝道:“你是王今冕?少誆我了,她根本不長你那樣!明明今晚還好好的,一個時辰的功夫,怎會變成這幅醜惡嘴臉!”

那黑影仍為自己辯駁:“我真是王今冕!李盞,你聽我解釋……”

可惜頂著這樣一副臉孔,任何解釋也是蒼白。眼看著重物就要砸下,黑影隻好伸手扼住木條,一把奪過適才張牙舞爪的凳子,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嚷道:

“表姐!”

吵嚷終止,萬籟俱寂。

李盞怔愣一瞬,她趴到那團黑影邊上,徒手扒拉著那張黑黢黢的臉,不可置信道:“竟真是你……你怎會,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哎,說來話長……”王今冕徹底躺倒在地上,低聲回答。

“那便長話短說!”

李盞蹲在一旁,扶著她往牆上靠,那人艱難起身,道:

“還不是因熄燈新規,我隻好先了結課業再摸黑練武,誰料巡查德馨居的館員還能跑到靶場來,他提著燈籠,我怕被抓到問責,撒腿就跑。路上沒神,被石頭絆了一跤,整張臉都摔在泥坑裡,誤打誤撞倒方便藏身。我想著巡查還得費些時間,索性也不洗了,先尋個地方避風頭。”

“呶,再後麵的事,你都知道了。”

“唉,夜裡不安,規矩裡總無一條限製你早起,日後還是晨練吧。”

“也隻得如此了。”

一場午夜烏龍,二人驚魂未定,稍作歇息後便互相攙著,拖了門前的口袋離開了。

夏漸消,秋迫近,夜色濃時,窗扇便攔不住涼風。孤零零的書頁被吹得卷邊,片刻風銷又紛紛垂落,仿若一切如故,從未變過。

……

風東掠,古老的木窗斷斷續續地喘哮,發出“呼啦呼啦”的響動。聲音固然不算很重,但落入這場靜謐的夜裡,就顯得尤為刺耳。

裴思君再一次翻身,套了被褥蒙住耳朵。片刻夜風再起,她頹廢地掀開被子,露出一雙疲憊的眼。

那場淋雨過後,她的睡眠就變得極淺,稍有異動就會驚醒,而後輾轉反側再不得睡。修遠的課業並不如傳聞中容易,本就經曆了一整日的學習,晚上又搬書,她自是勞累的。無奈神誌清醒,隻得生生熬著。

如果卓珩亦還在,會如何應對這般誕妄不經的規章呢?

想必也要啐一句荒謬吧。

猶記與他初相識,他的包總是滿的,一看便知是從小的習性,這麼多年怕也是背慣了。直到測試將至,他的書一本本到了她手上,那包袱才癟了些、輕了些。

往事悠悠不入夢,雲中乍起,糾纏不休。糾纏不休,閒愁滿腹無道處,風聲換雨聲。

果真是,到了秋天。

夜查的時辰早已過去,左右睡不著,裴思君便披上外衫,悄悄出了門。

傍晚下過雨,地還有些濕滑,又因著月色昏沉,少女漫無目的,便走得很慢。不知不覺,竟就到了鬆林。

修遠地處市井,為防學子沾染銅臭,園林修葺很是清雅,水木清華,四季如畫。她最愛學樓前這片鬆林,每逢煙雨,林中鬆香氤氳,心神方得安寧。

夜林幽深,卻勝在清淨,沒準兒能助眠呢?

裴思君這樣想著,便信步入林,她漸入漸深,本應晦暗的視野卻愈發明亮,濃鬱的脂香裡,卻混著一股甜絲絲的氣息。

她心道蹊蹺,湊近去看,隻見一小塊林地被扒拉乾淨,簡易的火架上,搭著什麼圓不溜秋的東西,黑乎乎的。

竟有人野炊?

裴思君覺得,那人能在此時躲到此處,想必是極不願被人打擾的。鬆林既被占去,她也不好在院裡亂竄,便打道回府吧。

誰料剛剛抬腳,就被一隻樹杈攔住了去路。順著它向上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沒入袖束,路雖遠勾在樹上俯身向她,耀如琥珀的眼裡噙著戲謔。

“又逮住個饞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