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雖遠走出合歡林時,已過亭午,正巧放飯。他朝崇儉齋望了一眼,隨即抬手掐了掐眉心,煩躁地在林前踱步。
其實修遠的夥食不差,葷素各半,滋味也有,就是那飯量——他屬實不敢恭維。
喂隻貓兒狗兒是綽綽有餘,喂個愛美的纖纖女郎也是夠的,若是文弱書生嘛勉勉強強,至於像他這樣的八尺男兒……嗬,他寧願找繃著苦瓜臉的石成挨一通罵,好歹能氣飽。
若隻是吃不飽也便罷了,飯量這東西,經了限製早晚要習慣。再說從驚瀾那處順些瓜果,揣幾個藏在袖裡,隨時拿了便可充饑。
真正愁人的,是根本就吃不到熱飯。
崇儉齋不大,書院人多,各學齡的學子下學時辰一致。因此,每日,每逢飯點,必要上演一出“精彩絕倫”的搶飯大戲,少年少女們爭先恐後,偶爾還蹦出幾個懶怠起灶的夫子。
但道上的規矩,“狹路相逢勇者勝”,甭管年少年長、資淺資深,都得憑速度說話。
路雖遠一眼瞧見戰況正激,當然不會自討沒趣湊那個熱鬨,可徘徊良久,也沒挪出這三分林地。
院裡就一處食肆,不去那兒吃,還真沒處可去了。
說來也怪,長安三大書院,這麼多年,無一例外,都是一副德行——
書院為著學子安全,學期內都是封閉管理,無院監及以上親簽的通行證名,一律不予外出。是以衣食住行都由書院統一負責,學子隻需按期繳納費款。聽來是極其周到的包辦,翻譯成白話,就是“行動受限,彆無選擇,安分守己,自求多福。”
真是糟糕的規矩,卻不合理地存續至今,都道書生意氣,威武不屈,怎就無人反抗呢?
據說成熙年間,早在進學一應費用還是朝廷自掏腰包的時候,書院的餐飯還是量大管飽,隨時供應的。隻是隨著姚紹當政,景和伊始,才被董隱以“吃苦耐勞,有益品格”為由更改成現在這番模樣。
政策一出,就引起軒然大波。學子自然不願無端“餓其體膚”,有幾位義士挺身而出,發起抗議。他們甚至聯合到院外的親朋,招呼來烏泱泱一幫人,門神似的蹲守在東門外的巨型奇石前,進行了一場為期三天三夜的示威。
隻是自當下倒推,不難看出,這場聲勢浩大的抗爭並未得到什麼成效。畢竟民間對上官家,就像胳膊拗上大腿,總歸不比對方硬氣,此事便不了了之。
要路雖遠說,這純粹是狗屁不通的瞎話。
什麼苦一定要爭著搶著去吃?什麼品格一定要餓著肚子才能受益?待到麵黃肌瘦、眼冒金星,如何看得進書,握得住筆?耽誤學習是小,耽誤身體是大,他又不是苦行僧,上趕著給自己找罪受?
路小爺一生隻有一個信條,就是“儘善儘歡,去苦消愁”。至於那群老古董信奉的瞎話,粉飾得再好聽,也不過是好聽的瞎話,他可不認。
男子等待良久,見崇儉齋仍是擁堵,也不再逗留。他一腳踹開路上的枯木枝,踢了袍子原路而返,暗自嘀咕著晚時該弄些什麼加餐。
期間經過甲班窗子,見裴思君仍伏在桌上,筆墨翻飛,神情專注。
路雖遠暗自咂舌:乖乖,還真有人信了那吃得苦中苦的鬼話。他轉悠了有小一刻鐘,這姑娘還在窗前,肯定也未用過飯。當真精神感人、其毅可嘉!
與此同時,他也果斷決定——
晚課以後要多烤三根番薯!再同徐擇搶些蜜餞來!
不過在享受美味之前,還是先將驚瀾交代的差事辦妥了,南麵的閣樓裡,還就讓他找到了十分有趣的古怪。
……
“阿君!”
王今冕風風火火走進來,往裴思君桌上一拍,拎起餐盒道:“幫你帶回來了,還熱著。”
裴思君接過沉甸甸的盒子,笑眯眯向她道了聲謝:“多虧你啦!明天換我來跑腿。”
簡單的寒暄過後,王今冕清出冗餘的書冊便回住所歇息了。裴思君打開餐盒,菜類不多,但噴香撲鼻,比起家中的粗茶淡飯豐盛不少。她不緊不慢吃著,想起這個妙計的來源,又在心裡把自己誇了一通。
崇儉齋的擁堵狀況,很難不讓人注意。她頭天去得慢,隻得排到隊尾,能用飯時已經很晚。
這可太浪費時間了。
但她觀察到,負責打飯的侍從遵循的不是一人一份,而是一名一份,即學子證明才是真正有效的憑證。
於是她聯合王今冕、賀蘭如和李盞,一人帶兩人的餐盒及證明,輪流給彼此帶飯。隻要課下以後不管不顧往食肆奔,多半就能搶占先機。如經查問就隨便謅個理由,諸如忽然被夫子叫走、突發腹痛……
畢竟,沒人會無聊到管這種閒事的。
裴思君舒服地吃飽了飯,也抽了本講過的冊子,帶上餐盒往德馨居走。昨日歇得晚,此前揣著心事,並不覺得困。
現在卻不同。
美食填飽了肚子,耿耿於懷的舊事得到了開解,詩文課上的不甘和渴望也終於滿足……心裡的弦解了,她就想鬆快鬆快。
裴思君走到住所跟前,路過樓下的信箱,不自覺地駐足。
假期閒時,她時常去宇文家拜訪。得知宇文媜如願以償考進致遠後,便拜托她在書院裡幫忙留意卓珩亦。
起初宇文媜大為不解:“要我幫忙?你怎不自己去?”
見她隻是垂了眼眸,無奈笑笑,而後才反應過來,弱弱地問:“阿君,你……沒考上?”
那時,裴思君一麵憂鬱考試的失利,性格變得有些沉悶,一麵憂鬱心上人的不告而彆,就更不願與人長談。於是她並沒有將傷疤揭開,講述這背後跌宕的故事,隻一語帶過。
“他錯拿了我一個重要的物件,你若是遇見他,可否讓他還回來。”
……
思緒回籠,裴思君自嘲心急:這才過去幾日,卓珩亦若是那麼輕易就能遇上,何故教她尋了整整一月都不見蹤影。
但,鬼使神差的,她還是上前去看了。
開學沒幾日,信件隻有矮矮一疊,她一封一封翻著:第一封,不是。第二封,不是。第三封……
“賀蘭如收”。
賀蘭離家遠,父母記掛得緊,倒也正常。裴思君將那封夾進冊子,順路嘛,便一道捎上去。
正當少女翻得心灰意冷時,一筆娟秀的簪花小楷闖進她的視線。
“寄給裴思君。”
信件很輕,很薄,她握在手裡,卻覺得有千斤重。
竟真的找到了。
裴思君將其他信放回箱子,飛快地躥回房,砰得靠在門板上,大口地喘著氣。
撲通撲通,這般緊張的心情、這般急促的心跳,屬實是久違。門板悠長的悶哼,和記憶裡木台的嗡鳴重合,將她的思緒拉回到學室內與少年的衝撞。霎時間,白光鋪了滿眼,裴思君隻依稀辨出窗前有個人影。
那人影與她隔得不近,但皮膚極白。仿佛他隻要微微側過頭,她就能看到,發絲之下,赤紅的耳朵。
“阿君?”
“你還好嗎阿君?”
……
“裴思君!”
腦中的白光和少年的側臉統統消散,變成眼前賀蘭如穠麗的麵龐。
賀蘭如憂心忡忡道:“發生什麼事了?阿君,你臉色很差,快坐下歇歇。”
說著伸手探向她的發額:“呼,還好沒燒。”
裴思君定了定神,雖然心口還突突地跳,腦子卻清醒很多。她將信從書裡取出,遞給對方。
“賀蘭,樓下信箱,有給你的信,約莫是家裡人寄來的,你遠在他鄉必然念家,我想著早些拿來給你,就跑得快些。”
她磕磕絆絆解釋完,氣還沒喘勻,就又挪到了桌前。
賀蘭如歡喜接過信件,親昵地擁住裴思君,在她麵頰上親了一口。
“原是為了我,阿君,你不知道收到家信我有多開心,這要我如何謝你才好!”
裴思君擺擺手,道:“朋友間,不必多言恩謝。”
眼見著對方蹦蹦跳跳拆信去了,她也在椅上坐好,緩緩將信拆開。
“阿君吾友:
承蒙信任,此前托付已有眉目,特疾書已告。
吾與卓珩亦,致遠匆匆一麵,表汝思物之心,令其取錯拿之物歸還原主。其言物品貴重,安放家中,若至新歲,汝不奪*此願,便約於元夕酉時,秋月白天字閣,必如數奉還。
另,卓君贈汝一言: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修遠亦佳,且赴前路,望君珍重。’
宇文媜。”
信紙顫顫,濡濕的部分凹下去,將秀麗的字跡洇得模糊。
少女平靜地坐著,平靜地看著,平靜地,任淚水將唇邊的甜抹掉,滑進喉嚨裡,凝成乾澀的苦。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她喃喃道,而後滿不在乎吐出一語:“何至於此。”
其實,她求宇文媜幫忙道清的原委,雖瞧著雲淡風輕,卻是一句實話。
“他拿走了我的心,雖非富非貴,卻盛滿我最純粹的慕艾,若他的心一絲一毫也不記掛與我,那便,還回來罷。”
裴思君眼中的悲戚隱沒,她將信收好,提筆新寫了一封。
信封上寫著:“卓珩亦親啟。”
……
鳳棲山頭,是漫山遍野的鳳仙,放眼望去儘是紅的,仿若鳳凰臨世。相傳古時有一名士,喚吳仁璧,自視清高,寫下《鳳仙花》明誌:
“香紅嫩綠正開時,冷蝶饑蜂兩不知。此際最宜何處看,朝陽初上碧梧枝。”
是以鳳仙可指孤傲高潔。又有人說這花非常古老,看似尋常,實則很多品種在流傳中遺失了,便被賦予懷念過去的意義。
奈何花不言人語,真相如何,隻看世人如何說道。
山下的致遠書院中,隋毅坐在書房,伸手接過侍者呈遞的物品。他揮退左右,拆開來看,半晌,將東西卷起,鎖進櫃中。